葉雉的房間在危素斜對面。他回到房裏的時候,劉三胖子裹在被子裏,緊緊抱着個暖水袋,一副要睡不睡的樣子。
他走上去拿指頭戳他,邊戳邊叫:“三胖子,老劉,光頭……”
劉三胖子氣得把被子一掀,怒斥道:“幹嘛你!叫魂哪!”
“叫魂的不是我,”葉雉慢悠悠往自個兒床上一坐,“是今天那胎記姑娘。”
“什麽意思,你說明白點兒,”劉三胖子坐起來,盤着腿追問,“就是那個什麽……叫什麽來着,噢,危素?”
“對,”他點頭,“她剛才在房裏喚魂。”
“哎呦我去!”劉三胖子一拍大腿,“有意思,那她成了嗎?”
“失敗了。”葉雉搖頭。
“那這倒不奇了,說不定人家就是膽子肥,一個人玩筆仙呢,這筆仙碟仙的,不也是喚魂的一種嗎。”
“問題是她用了安息香,我聞出來了。我告訴你,這個法子是古法,”葉雉伸出兩根指頭晃了晃,“至少兩百年了,現在非常罕見。”
劉三胖子略一沉吟,道:“也可能是啥家族秘方一脈相承呢,這不跟你們老葉家是一樣樣兒的麽,有什麽好稀奇。”
葉雉沒接他的話茬,“還有一件事,她喚魂不是失敗了麽,房裏明明就她一個人,可她好像跟誰在說話。”
“我靠!”劉三胖子聽得目瞪口呆,“這就邪門了啊。”
葉雉脫了外套,蹬掉靴子,往床上一躺,兩只手墊在腦後,說:“得注意着點兒。”他把枕頭底下的七玄古刀放在床頭櫃上,伸手拉過被子,合上了眼。
劉三胖子的睡意早就被震到了九霄雲外,“不是老葉,我跟你說,你可得保護我啊,這種邪門歪道的事兒你拿手,你可千萬得保護我啊!”
葉雉翻了個身背對他,敷衍道:“行行,保護你,保護你。”
這個承諾出口還不到五分鐘,葉雉騰地一聲坐了起來,飛快地套上登山靴,把櫃子上的七玄古刀往靴筒裏一塞,然後坐在床沿一邊穿衣服一邊掐了三十秒。
劉三胖子奇道:“你幹嘛?”
“那女的出門了,我得跟去看看。”
“你們一個兩個的都打了雞血是吧,”劉三胖子痛苦地捂住了臉,“這地界,大晚上的也不怕死在外頭。還有你葉雉,你還說啥保護我……”
房間裏有股異樣的安靜,他擡頭一看,人早就已經跑沒影兒了。
他愣了半晌,吐出一個字:“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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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已經升上了中天,危素左手拿着手電,右手拄着登山杖,小心翼翼地探着路往前走,慶幸今晚沒有下雪。她按着白天前臺姑娘說的路線走,走了二十來分鐘,果然看到左側有個狹窄的山谷入口。
用手電照過去,地上的雪反射着光,什麽也看不清。
危素決定進去看看,正往裏邁了一步,背後傳來一聲低喝:“你做什麽!”
她冷不丁被吓得頭皮一炸,腳下打滑,撲通一聲臀部着地,手電筒也滑到了一旁,只感覺屁股裂成了四瓣,老半天緩不過勁兒來。
葉雉是順着她的腳印跟過來的。
她擡頭看他,咬牙切齒:“大哥,你怎麽就陰魂不散呢……”
葉雉伸手把她從地上拽了起來:“我還想問你在做什麽。”
“這關你事兒嗎?”危素反問,站起身拍掉褲子上沾的雪,撿起手電筒,沒好氣地繼續說道,“您能不能成熟一點,不要好奇心過剩?”
葉雉神色泰然自若:“成,我走我的,你走你的。”
她轉身進了入口,唾了一句:“真不知死。”
左眼低低地嘀咕了句什麽,她沒聽清,問道:“你說什麽?大點聲。”
葉雉在後面攤了攤手:“我沒說話啊。”
危素沒搭理他,不打算跟這種躲在女人後邊的男人進行對話。
靴子踩在雪地上,沙沙作響,伴随着兩人前行的步伐,左眼那老鬼用它那詭谲的聲音叨叨:“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光”字音調拉得很高,刺得危素耳朵一疼。她想問幾句,又考慮到葉雉在旁邊,不方便開口,只得把一肚子疑問咽了下去。
它繼續道:“初極狹,才通人。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豁然開朗。
眼前是一片桃花林,實打實地長在雪地上,在朦胧昏晦的月色下開得灼灼夭夭,樹與樹的枝桠密密地交接在一起,風一吹,桃花看上去如煙如霧。
“這也……太邪氣了。”危素看着面前的一切,喃喃道。
《桃花源記》中捕魚的武陵人穿過一片芳草鮮美落英缤紛的桃花林,進入了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如果她也穿過眼前這片桃林,會到個什麽樣的所在?
“回去吧。”葉雉氣定神閑地說道。
他來巴朗山本身就是為了雪地桃林這碼子事兒,然而,他并不打算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還跟個不知來頭的女人一塊兒去調查。
忽有鈴響,極其細微的聲音,忽遠忽近地游離着,聽不清來自何方,卻一圈圈回蕩在這山谷裏,不容忽視地叩打着耳膜。
葉雉扭頭看向危素,眯了眯眼睛。
她像是沒注意到他的目光一樣,沒挪半下步子,一把撸起袖子去看手腕上系的紅繩,繩子上十二個小銅鈴正微微震動。
夜晚吹山風,風從坡頂流向谷底,雪地桃林所在的山谷卻連一絲風都沒有,無風鈴動,一定是有別的什麽東西吹響了這串古銅鈴。
“我不能走。”她說着,踏入了那片桃林。
葉雉在原地頓了頓,還是跟了上去。
桃林裏,濃烈的花香撲鼻而來,危素的太陽穴直跳,暈沉的感覺慢慢在額角堆積起來。她捂住鼻子,心裏犯起了嘀咕:桃花的味道有這麽香麽。她用另一只手拿着電筒四處探看,鞋底踩在雪地上,發出吱咯吱咯的聲音。
這片林子乍看上去并不大,走進來之後,卻忽然變得寬曠起來,近在咫尺的桃花在月華籠罩下夭夭灼灼,煞是好看。如此佳景,當席地而坐,與友人對酌幾杯,可惜她身邊只有一個來路不明好管閑事的男人。
危素側眼看了看後邊的葉雉,快走了幾步,避開他,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問:“老鬼,這地界究竟怎麽回事?”
沒有回應,明明它剛才還有興致講故事呢。
危素登時有些緊張了,又叫了一聲:“老鬼?”
葉雉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後:“在找誰?”
她被吓得倒抽了一口涼氣,瞪了他一眼,道:“不是說好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麽?你和我井水不犯河水,別在這問東問西。”
葉雉不以為意地笑笑:“咱們幹脆敞開了說吧,你不是普通人,對麽。”
危素向後退了兩步,不料背部抵上了一棵桃樹的樹幹,幹脆昂起頭來問他:“所以呢?”
他往前,“你的底細,我不需要知道,但你得告訴我你的目的。”
危素冷哼一聲:“你可真是自大。”
趁着說話的空隙,她往他肚子上狠狠送了一拳頭,不料對方眼疾手快地接住,一張大掌裹住她的拳頭,她怎麽使勁兒也抽不回來。
她咬牙瞪他,葉雉挑了挑眉。
“我受人所托,來找她家兒子。”危素選擇妥協。
葉雉松開了手,也沒說信不信。
危素慢慢活動着手腕,問:“我看你也不簡單,那你來又是為了什麽?”
他聞言,嘴角勾了勾,“我憑什麽告訴你。”
危素被他這話一噎,心頭的怒火頓時一竄三丈高,這人的厚顏無恥簡直超乎想象。她深呼吸壓制住怒意,二話不說地越過葉雉,準備原路折返。
當然,離開的主要原因還是老鬼,自打入了峽谷口,它就沒說過話。
葉雉勾彎了一根桃樹枝,正仔細研究着,頭也沒回,“去哪?”
“我憑什麽告訴你。”危素一字不差地把這句話回敬給他。
“随便你,”葉雉透過枝桠間的縫隙看向前方,“反正已經走不了了。”他松開了指頭,将手往身上擦了擦。桃枝立刻彈回原狀,連輕微的顫動都沒有一下。
危素背對着他,看着面前的黑暗,來時的路已經湮沒在其中,手電筒射出去的光像是被一張深淵巨口吞噬了一般,微弱得幾乎不存在。
她頭皮微微發麻,沒有回答葉雉的話,向那團咬斷了來路的黑暗走去。
踏進去的一瞬間,危素只覺得自己的五感被封閉了起來,看不見,聽不到,摸不着,連桃花濃烈的香氣也消失了。前行了沒幾步,眼前忽然一道雪白的強光飛速襲來,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伸手前擋。
把手放下來的時候,危素發現自己回到了原點,面前依舊是那團黑暗。
她緩緩轉過身,葉雉沒說什麽,沖她招了招手。
現在不是賭氣鬥狠的時候,危素走上前去,立定在他身側,透過層層鬼爪般的枝桠和飄落的桃花瓣,望向了不遠處——那裏有座無比突兀的房屋。
站在這裏,能看見朱漆斑駁的大門,門上還挂着三個字的牌匾,也許是因為距離不夠近,字形顯得有些模糊,看不清楚。門梁兩側各挂着一盞紅燈籠,光從裏邊一圈一圈地暈了開來,染在灰黑色的牆壁上。
四千米海拔之上,荒郊野嶺,巉岩雪地,長出桃花林已經夠詭谲的了,竟然還有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房屋,真是熱鬧得有些過分。
葉雉和危素不由得對視了一眼,兩人的神色中都閃過了一絲顯而易見的驚愕,但彼此也都心知肚明——那個地方絕對不幹淨。
“為什麽這裏會出現房屋?”危素偏過頭問葉雉。
直覺告訴她,這個男人比她懂得多,不料對方攤手道:“來之前我做了調查,沒聽說過林子裏有這種建築。”
沒聽說過?危素心裏打了個咯噔。令她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是,她竟然還有心情調侃葉雉,“哦,也許是因為……見過它的人都已經不在世了呢。”
葉雉面不改色,摸了摸下巴,“也不是沒可能。”
危素眼角微跳,正要說話,手腕上的十二枚小銅鈴同時顫了一下,只有一小下,聲音非常短促,快得幾乎讓她以為是幻聽。
她伸手撥開面前的桃枝,踏過地上那層薄薄的落英,“走。”
葉雉的目光在她背影上定格了一瞬。他抿了抿唇,長腿連邁幾步,走到了她身側。
待在原地什麽都做不了,向前走是唯一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