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樓的時候,危素沒有特意放輕腳步,再加上登山靴底子厚,敲在木頭樓梯上,發出來的動靜還是挺引人注意的。
大廳裏一圈人正圍着火盆子取暖,你一言我一語的,天南海北侃得正歡暢。其中幾個擡起頭來看她,熱情地沖她招手:“快過來一起坐吧,這兒暖和。”
她笑笑,尋個空位坐了下來。
今夜入住旅館的客人并不多,明天還會更少。不是一同來的人,一旦踏出這個門,以後很難再遇見。大家也許是覺得五湖四海的,在這碰見實在是緣分,說起話來都特別和氣,特別親熱。
不一會兒,幾個人嘴裏爆發出小小的歡呼聲,七嘴八舌地說,“老板來了!”“噢,老板送溫暖。”“謝謝老板!”
他們說的應該是旅館的老板。危素擡眼一看,是個三十五歲上下的男人,身材不高,臉盤圓圓的,一副好說話的模樣。
他手裏托着兩大盤水果,放在地上,“随便吃,我請客。”
有人把手握成話筒的樣子,舉到老板嘴邊問他:“對了老板,采訪一下哈,請問,你怎麽會想到在這地方開旅館?”
老板一本正經地回答,他指指自己,“哪裏有錢賺哪裏就有人,”他又指指底下的一圈人,“哪裏有人哪裏就有錢賺。”
衆人聽了這繞口令般的話都笑,危素也笑,往嘴裏塞了顆龍眼。
老板有心要把氣氛炒熱,提議道:“大家在這裏相識,是種緣分,不如都來個自我介紹,要我說,有看對眼的最好,也算老板我當過一回月老了,怎麽樣?”
“我是趙沿雨,來自人人都是吃貨的廣東,所以我……”她那廂還在不停地給自己身上貼标簽,危素只覺得這女生聲音有些耳熟,仔細回憶了一下才想起正是住在自己隔壁的,不知道什麽時候也下樓參與進來了。
趙沿雨噼裏啪啦說了一大通,完了拉住身邊男生的手,眨了眨眼睛,聲音甜甜地說道,“這是淩孝圖,我男朋友,我們都還在讀大三。”
她的男友微笑着招招手,“大家好啊。”
一圈介紹下來,只剩危素沒講過話,好幾個人都拿眼睛偷偷瞄她。
危素有些不自在,直起腰板正想開口,一個爽朗的聲音插了進來,“幹嘛呢,這麽熱鬧,也帶我玩玩呗。”
她松了一口氣,一看,是今天路上那胖子,夜裏冷,他穿得更厚實了,整個人活脫脫像一只帝企鵝,他側邊還站着那男人,挂着個怎麽看怎麽敷衍的笑容。
有人給胖子解釋說這是在自我介紹呢,他一拍胸膛:“這樣啊,行,人都管我叫劉三胖子,”他捅了捅邊上的人,“這我哥們。”
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大家齊刷刷地看向劉三胖子那位哥們。
“葉雉,”他指了指自己,火盆裏投出來的光在他臉上晃動着,“我這個人比較無聊,沒什麽好說的。”
“哈哈哈哈,他這人就這樣,大夥兒別介哈。”劉三胖子打着圓場坐下,毫不客氣地在盤裏拿了個黃澄澄的芒果開始剝。凳子是長條凳,他這一下子差點沒把旁邊的人給擠出去。
葉雉也挑了個位置坐下,正好在危素對面。
危素覺得自己算是逃過一劫,頓時舒了口氣,再擡頭便看見趙沿雨的纖纖玉指指向自己:“她還沒介紹過呢。”
這丫頭可真夠無聊的,可還得配合她一下,不然有破壞氣氛之嫌。
危素清了清嗓子,發出四個字正腔圓的音:“我叫危素。”
衆人都等她接着說,這姑娘長得實在是有些打眼,不得不讓人好奇一番。
五官标致不标致倒是另說,主要是左眼眶下那道黑紫色的胎記……真的是胎記嗎?誰家的胎記能長得這麽規規整整的,像個什麽花紋。
依舊是趙沿雨大膽地來問話了,盡管聲音聽上去有些遲疑猶豫:“那個,冒昧問一下,”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臉頰,“你那是……紋身嗎?”
葉雉擡了擡眼皮子。
危素迎着衆人的目光,堅持自己一貫的答案:“是胎記。”
衆人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七嘴八舌地應着。
“哦……”
“好神奇!”
“原來是這樣啊。”
演技拙劣,非常刻意。
接下來場子莫名有些冷了,危素原本也不打算久坐,抿了兩小口白酒,身子熱乎起來,便慢悠悠地摸回自己房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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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素沒有把燈打開,靜靜坐在黑暗裏,臨着窗戶,望向不遠處,四野垂黑,巴朗山綿延的山脈就像蟄伏的巨獸,随時準備一躍而起吞噬大地。
“發什麽呆?”她的左眼問她。
“老鬼,你總算出來了。”她答非所問,“之前是怎麽回事?”
“快被凍死了。”
危素噗嗤一聲笑出來,全然不把它的話當真,“哦,那你醒醒,該幹活了。”
“你能不能憐香惜玉一點?”它用粗噶的聲音埋怨道。
“香玉啊,咱們把手頭上的活兒幹完,我一定好好憐惜你。”
危素一路坐車上來,基本在睡覺,養足了精神,此刻神采飛揚,渾身充滿了幹勁。她打開自己那巨大的背包,把上層的衣服全部翻出來堆在床上,從下層掏出蠟燭、線香、圓銅鏡和別些個東西,還有一張郭逸珣的照片。
“叫你買個小木箱裝起來,哪天壓壞了,要用的時候看你找誰哭。”左眼說。
“箱子不硌得慌麽,再說你錢是天上掉下來的,說買就買啊?”丫今天比往常啰嗦了許多,簡直有點沒話找話,危素被煩得恨不能打它一下,又考慮到這眼睛是長自己身上的,實在是下不去手。
确保門窗緊鎖之後,危素将鏡子擺在桌上,鏡前立一只白蠟燭,蠟燭兩側各用小木架子立起一支線香,一切準備就緒——
她猛一拍大腿:“啊呀,忘了帶火柴。”
“你這記性……”左眼呿了一聲。
危素翻了翻床頭櫃,裏面空無一物,只好打開房門,出去後又小心鎖上,急哄哄地往樓下走,跟正在上樓的葉雉擦身而過。
旅館鎖了正門,樓下大廳裏已經沒有多少人,剩下的都是些夜貓子,其中不乏醉醺醺的男女,眼波纏綿來纏綿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原本就互相認識,但至少看上去現在能就地來一發。
火盆子裏的火焰還旺着,把木頭燒出哔哔剝剝的聲音。
前臺姑娘正打瞌睡,見危素來了,強打精神問:“有事?”
“有火柴麽,”她說,“我要一盒。”
對方拉開抽屜,翻出一盒火柴遞給她,她抽出來看了看裏邊,又遞了回去:“不好意思,不要黑頭火柴,要紅頭的。”
“真有意思。”姑娘嘀咕道,找了盒紅頭的。
危素接過來,道了聲謝,轉身正要上樓,發現葉雉還站在樓梯上,一雙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這邊的動靜,半邊臉陷在黑暗中,有些吓人。
她心頭打了個突,面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上樓往房間走去。
沒想到在幾乎要錯身而過的那一剎那,對方突然扼住了她的手腕,沉着嗓子問:“非得要紅頭?”
“不關你事。”危素的手腕一轉,想掙開他,不料失敗了。她在外行走三四年,多少學了些功夫傍身,即便不夠紮實,但要是遇上沒多少底子的人也已經足夠了。這男的要比她想象中難對付。
葉雉重複了一遍問題。
“我抽煙,紅頭火燒得更旺,有問題麽。”她狠瞪了他一眼。這話當然是随口胡謅的,她向來不做抽煙這種傷身事。
葉雉松開了手,語氣很篤定:“你有問題。”他警告道:“最好別整出什麽幺蛾子,否則我不能放過你。”
危素差點氣樂了,什麽叫她有問題?想回敬一句“你算個屁”,又怕惹怒了他會再生枝節,只好咽下那口氣,安慰自己大人不記小人過。
回到房裏,危素擦亮火柴,點燃蠟燭和安息香,從布囊裏拿出一绺郭逸珣他母親的頭發,放在蠟燭的焰心上。
頭發燒成灰後,沒有落在桌上,而是浮在燭焰周圍。
兩側的安息香只有平常線香的一半長,燃燒的速度也比平常線香稍快,那股混着細辛、山柰、莪術等香料的氣息越發濃厚,緩緩袅袅地充盈在室內。
門外的男人背靠着牆壁,鼻翼微微翕動了一下。
門內的危素渾然不覺,氣沉丹田,同時把聲音壓到最低,不停重複着三個字:“郭逸珣……郭逸珣……”
名字是連結肉身和魂魄的鎖鏈,也就是連結人間和常世的鎖鏈。活着的人想要尋找已故者,就必須點燃與亡者有關的物品,呼喚亡魂的姓名。
按理說,應當由亡者的血親來喚魂,郭逸珣的母親身體不好,登不來這巴朗山,危素只好拿了她一绺頭發。
可這老半天了,郭逸珣的魂都沒啥動靜。
安息香燒完了,兩道灰柱完完整整地倒在了桌面上,一道向西,一道向東,蠟燭的焰心爆了一下,郭逸珣母親的發灰落在了桌面上。
圓鏡黑漆漆的鏡面一瞬間像是有水波蕩開,快得像是她看走了眼。
危素愣住了:“沒有出現……”
左眼道:“萬一人還沒死呢,你這麽篤定地喚魂,可不白費力氣。”
她搖頭蹙眉道:“在這種地方這種氣候,一個小男生,失蹤了一個多星期,直升機搜山找不到,警犬找不到……”頓了頓,“他要是還活着,我吞炭三斤。”
“話不是這麽說的,”它語調是一如既往的怪異,“你學過《桃花源記》嗎?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
“打住,你這時候突然拽什麽文吶。”
“一個人,你既找不到他,也喚不出他的魂,那他要麽還活着,要麽……”
危素跟它異口同聲:“魂飛魄散。”
一時之間,雙方陷入了沉默。
危素撐着額頭說:“如果郭逸珣還活着,我就把他帶回去,如果他死了,還特麽死得魂飛魄散,我只負責把他屍骨帶回去,”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別的我可什麽都不管,絕對不管。”
瞟了一眼桌面,危素伸手把香灰全抹平了,吹到地上,說:“安息香一西一北,還是給咱們留了點線索的。”
“西北方向,西北,西北……”她嘴裏念叨着,突然靈光一閃。
——“你不知道麽,出了我們旅館的門,往右邊走二十來分鐘,注意啊,這段是個上坡路,要小心走,然後再左拐,有個山谷,雪上長了一片桃林,現在正開着花。”
她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用手指在半空中勾勒着這周圍的地圖。
那片莫名其妙火了的雪地桃林,正是在旅館的西北方向。
“老鬼,我打算現在去賞花,你覺得怎麽樣?”
“我覺得你腦子有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