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沒星稀天下旦【四】
落英堂內氣氛很不好,堂內坐着數十位非同凡響的妖,此刻卻都面容慘淡目光齊齊盯着主位上風度翩翩喝茶的男人,見他一杯茶總算是見了底,衆妖都有些沉不住氣了。
“領主自己還在死地苦戰,諸位到底還有什麽不滿”
男子聲音清冽好聽,可再好聽的聲音也壓不住那些急紅了眼的,這事議了幾個時辰來來回回就是這些話。
自打仙界出兵以來海域便連番失利,如今人人自危,偏偏連個主事的都抓不到,一口氣憋到現在總算是崩了。
東南角那裏率先出了岔子,一位吃得肥腸滿肚的将手邊茶水摔得震天響,劈頭蓋臉指着男子的鼻子怒罵:“叫領主出來,你晏溫是個什麽東西,膽敢在此放這些狗屁,仙界都快咬到南海了,他還管不管說什麽主上在陣,誰知道是不是被吓破了膽子縮在東海呢?”
早就聽聞南海物産富饒是個好地方,可今日一見才知道那地方到底有多好,看那胖子體型豐碩,怕是劈開腦子,那裏面也都是些“物産”。
但不管怎麽樣,晏溫都打心底裏感謝他,這世上總有些蠢貨願意為他貼磚鋪瓦,還不要錢。
晏溫很願意接受這番好意,眯着眼任由那胖子罵的唾沫橫飛罵到他自己都詞窮了,見底下的妖也有些蠢蠢欲動,晏溫才算是等到了最好的時機。
晏溫忍不住輕笑出聲,笑的那胖子一時語塞想了良久才正氣凜然道:“你憑什麽替領主發號施令我們要見領主。”
此言一出,下面才松松垮垮有幾個跟着應和的,晏溫冷眼看着他們,驀然收住了笑一字一句道:“憑什麽就憑我也姓晏,就憑我是領主的胞弟,就憑領主臨行之前明令東海大小事宜我說了算。”
一語剛落下面便有一聲嗤笑冒了出來:“胞弟誰不知道晏二公子是姘頭出身,苦心積慮這麽些年也算是撈了點好處,你有什麽都不過是仗着領主而已,他日勢大,你倒是看看領主還容不容你?二公子可千萬別到時候惹了一身騷不夠,還落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主上放心,晏溫不才,平生雖無大志但暴屍荒野這事恕難從命,若真有那麽一日,那晏某就只好拿南海陪葬了。反正主上在這裏撕破了臉,我們也沒必要虛與蛇委,主上既信不過領主去找仙界和談便是。”
“不過,我先提醒一下主上,南海若去求和怕不止一個神魔塔的事。”晏溫碧眸一凜掃向那人,往日裏叫人賞心悅目的美貌也被那一眼鍛成了一把刀,殺人于無形。
那胖子聞言不免心驚說話都有些結巴:“什……什麽意思”
相比對方的失态,晏溫便好看多了,只捏着碎紋淺藍茶杯輕笑道:“沒什麽意思,只是唇亡齒寒,南海要降,我東海自然岌岌可危,可到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東海若偏要拉着你們陪葬,你猜仙界保不保你”
“晏溫,你別欺人太甚!別忘了你們那裏還有我南海倆萬精兵在,只要我願意,他們随時都可以撤回來。”
“你的精兵?哈哈”晏溫忍不住低笑了倆聲,他從座上緩緩下來,挪至那胖子身側拍了拍他的肩,看似是在同那人低語可淩厲的目光卻掃過了在座的每一位。
“你的精兵是跟着我東海主上才得以為精,一股腦送過來之後便不管不顧,主上,你的精兵還聽不聽你的,你倒是盡管試試。”
凡事有個比較的就會有差距,晏溫和那胖子站一起從容貌到氣度都是天上地下,晏溫皮相好,好到幾乎掩蓋了其他所有的光芒,平日裏溫潤如玉什麽都看不出來,可今日鋒芒畢露衆妖才透過皮相窺見了內裏亦是流光溢彩的晏溫本色。
南海主上吃了一個悶虧說不出話來,其他妖亦是不敢多言,氣氛又一次沉寂了下來,不過這一次沒能沉寂多久,晏溫看着他們目光沉沉氣語如刃。
“諸位都沒有更好的選擇不是嗎?有利可圖時你們蜂擁而至,一朝失利便要卸磨殺驢,天底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晏溫頓了頓繼續道:“攘外必先安內,仙界出兵是遲早的事,如今不過早了幾日,又有什麽可慌可亂的?只要海域人心不倒諸位不亂,他們還能吃人不成?”
話說到這份上,也沒什麽好說的,晏溫無意多糾纏本打算拂袖而去,結果還未走倆步便被角落裏一個人扯住了袖子,晏溫回眸看了一眼。
只見那人好好一件白衣上面繡了些花裏胡哨的圖案,晏溫一時間沒認出來,眉頭微皺,那人見他神色不好看,當即讪讪松開了手下意識行了一個禮,直漲紅了臉才吐出了五個字:“我相信領主。”
晏溫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是西海杜系舟,這人倒是老實,簡單的幾個字在此刻反而發揮了大作用,那些之前還急得眼紅的妖此刻見有人出頭紛紛表示他們也願意相信領主。
牆頭草一般的東西,晏溫自然不會當一回事,可見那男子面露喜色,晏溫還是承了這份情低語了一句:“多謝”。
語畢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落英堂,裏面一衆人見沒意思,寒暄客套了幾圈之後也都離開了。
晏溫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的房中,房門一合這才把那些僞裝都卸了下來,雖然臉上都是倦色但該有的戒心還在,那雙手還沒探到他脖上,晏溫便利索轉身堪堪避開了“攻擊”。待看清來人時,這才不管不顧朝那人懷裏倒去。
紅衣男子含笑扶着他的肩膀戲道:“早知道你要這麽投懷送抱,本尊就不來偷襲了,這才多久沒見,二公子就這麽想本尊”
“別動。”
這幾日接連不斷應付東海大小事,晏溫簡直累到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眼下沒心思和重九華貧,只死死挂在他身上緩這一口氣,重九華沒有動任由晏溫在他身上歇夠了本。
不過身子不讓動可沒說嘴也不能動。
重九華勾唇笑了繼續道:“累就別幹了,跟本尊走吧,保你衣食無憂。”
晏溫好不容易緩過這股勁來,靠着重九華總算是有力氣說點廢話了:“和他們勾心鬥角算計來算計去真的是太累了,還不如讓我上陣殺敵。”
“哪裏也別去了,跟本尊走吧,不用你賣命,不好嗎?”
晏溫只當是一句玩笑話,并沒有多在意“前面怎麽樣?”
重九華有些失落,默默松開了晏溫,語氣生硬無比:“仙家一向難纏,也不知道陌嘲風是用了什麽手段,仙家破規矩那麽多居然肯大費周折蹚這渾水,這幾日折損太多,實在無望,魔界就會退兵。”
退兵二字将晏溫的倦意一掃而空,他從未覺得自己這樣清醒,清醒到就連後脊都隐隐發冷,眼下這個當口,魔界若要退兵那他們就真的再無出頭之日了。
晏溫死咬着下唇難得主動,伸手碰了碰重九華的手指。
這個意味再明顯不過,可同樣也刺傷了重九華。
重九華自問沒在和下半身有關的事上吃過虧,可晏溫為了旁人這樣求他,卻讓他難堪到了極點。
重九華甩開那只手咬牙問道:“他究竟給了你什麽好處你是個什麽東西,憑什麽來求本尊。”
晏溫張了張嘴什麽都沒說,默默把手縮了回來,重九華看着他乖順的樣子到底還是心軟了:“行了,別再提這些事了,本尊來找你是要帶你去個地方。”
晏溫思緒萬千紛紛擾擾,但還是點頭應了,任由重九華牽着走,那地方還未到,晏溫便意識到了什麽,那個方向絕對不會有錯,那是他此生都不願意回想的存在。
那條海溝很深,走下去是漫無天日的黑暗。
剛靠近那裏血腥味便直沖過來,晏溫下意識握緊了重九華的手,血腥味很重還伴着些雜亂的呻吟與哭嚎,晏溫總算是意識到了下面發生了什麽。
碧色的眸子驟然一縮,晏溫揚手點燃了倆團青白色的妖焰,借着亮光他總算是看清了。
海溝下面有橫七豎八的屍首,最可怕的是那些殘屍上面的痕跡暴露了那些妖在生前遭遇了些什麽。
至于得以存活下來的,不是頂着一張被腐蝕的臉就是拖着被剁碎的尾,茍延殘喘趴在他腳下哭嚎道歉,還有說不出話來的扒着他雪白的靴,口齒不清,嘶啞哀叫。
此情此景觸目驚心,晏溫還沒反應過來便看到重九華提腳将那些扒在他腳下的妖都踹開了,眼神滿是厭惡啓唇就是兩個字“真髒。”
晏溫拿他那無比漂亮的眼注視着重九華,他該清楚的,這個人就是這樣,沒什麽好問的也沒什麽好辯解,重九華暴戾,他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晏溫沉默着收起了妖焰冷冷道:“看也看過了,回去吧。”
晏溫的冷淡讓重九華有些難以理解,他死死握着晏溫的手臂:“你看啊,他們如今不得好死,晏溫,你難道不恨他們嗎?傷過你的每一個人現在都在你腳下,他們跪着求饒,而你高高在上。”
“那又怎麽樣呢?”晏溫看着已經有些失控的重九華,他不知道該怎麽說。
重九華冷着一張邪而不魅的臉,沉默了良久才問:“是不是本尊為你做什麽你都不滿意”
“你沒必要為我沾這些不幹淨的東西,他們罪有應得他們活該,可我不打算背負着那些沒有任何意義的東西走下去,重九華,別再殺戮了,你得不到任何好處。也別想拿這些東西取悅我,我們從來不一樣。”
妖焰已經熄了,重九華立在那裏看着那雙還在隐隐發光的眼,當初他不就是喜歡這雙眼嗎?不如挖出來算了,挖出來帶在身邊好啊,總好過他把寥寥無幾的真心掏出來卻被這樣糟踐。
是啊,他們從來不一樣。
他以真心待晏溫,怕他受苦,怕他受累,怕他疼怕他失望,怕他在午夜夢回時還在那場夢魇裏哀哀的哭,他帶晏溫來這裏,本想說什麽來着?
重九華想起來了,他想說的是“我來晚了,你跟我走吧。”
但是,他們從來不一樣,晏溫向來面熱心冷,他永遠不會看他一眼,就像重九華自己也永遠不可能變幹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