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沒星稀天下旦【三】
關于湫風,晏逐亂沒問,晏子非也沒多說。
東海依舊來來往往絡繹不絕,上上下下全憑晏溫一個撐着,晏子非養了不出倆日,傷口剛有點好便想去前方戰場上再看看,但被晏逐亂給攔了下來,好說歹說勸了半饷,他才總算是願意在東海再多留幾日。
晏逐亂日日陪着他,見晏子非一連幾日都未曾笑過,還想帶他去人界散散心,正在她急得抓耳撓腮也不知道如何開口的時候,晏子非居然先開了口,說是要帶她去個地方,晏逐亂當然想都不想就同意了。
雖然知道晏子非這興致來的不簡單,晏逐亂也早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當她真的看到一個破落荒敗的古寺時還是大大吃驚了一把。
眼前的古寺雖然被晏子非的一層結界庇護着,可還是坍圮的不像話,光是寺院圍牆便塌了三面半,牆中央一座枯井下面滿是已經腐爛了的落葉。
晏逐亂一擡頭便能看到一顆大樹,樹娅光禿禿的實在是看不出到底是個什麽樹,倒是樹杈蜿蜒曲折處系着些褪色褪到有些泛白的紅綢,紅綢一條一條在空中破碎飄零,居然有點殘敗美的味道,大樹對面挂着一口銅鐘,那鐘也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晏逐亂想象得出,千萬年前這寺香客紛纭,這樹花開滿天的模樣,只是現在,除了荒涼什麽都不剩。
“這是什麽地方?”晏逐亂環顧了一周,實在想不明白大哥為什麽會帶她來這種地方,且不說大哥不信神佛,縱是信,也實在不該來如此破敗的地方。
晏子非仰頭看了一眼将天空割裂開來的枯枝,記憶裏那顆綠油油的大樹與之有一瞬間的重合,晏子非也不顧井沿積攢了多少灰塵,坦然上手輕輕敲着井沿低聲道:“這裏是我的故居。”
故居晏逐亂再次環顧了一遍,這就解釋的通了,晏子非雖然不提,但她也知道大哥這歲數在妖上也算不得年輕,既是他的故居,那這古寺僅是破舊到這個地步也實屬不易了。
“怪不得他們給了我一本佛經,想來是你根深源遠的習慣。關于這故居,二哥倒是提過一點,他是在東海一處黑乎乎的海溝裏,怎麽你們同為海妖,他那麽可憐,你倒住在什麽古寺”
晏子非收回了摩挲井沿的手,語氣也随着回憶緩和溫柔了起來:“不,說是寺廟,但也只有這一方圓井,不比晏溫好多少。那時寺裏香火很旺,人人都在井邊許願,我在下面每每被錢幣砸的暈頭轉向。”
晏逐亂往井下看了一眼,淺笑道:“佛祖腳下住着一只妖,也是奇事,你天天聽世間俗人許願怎麽就沒半點人味兒”
晏子非邊踱步朝前走去邊道:“沒人味很正常,我那時只覺得他們很煩,偏偏還有個臭和尚發現了我,日日在我耳旁念經,煩的不得了。說起來我的名字也是那和尚取得,據說取得是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之意,說得好聽,但其實也只是笑我不通靈性罷了。”
晏逐亂一直跟在他身後,看着那只垂下來的手,只顧着思索自己怎麽樣湊過去比較好,就連晏子非的故事講完了她都沒能想出什麽所以然來。
原來的石子路變成了一堆小碎石,就連寺裏供奉的三座神像也只剩下了一座,當初的死和尚想來現在骨頭都快化成灰了。
一切都不一樣了,晏子非失神之際忽覺掌心一暖,原來是晏逐亂終于猶豫出了結果,晏子非什麽都沒說,只把那只溫暖的手攥的更緊了一些。
“為什麽突然來這裏呢?”
晏子非牽着晏逐亂,帶着她一起跪在了一張破舊到簡直不像話的卡墊之上。
“仨兒,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對是錯,常幺他們死得不明不白我看不見既是難過也總有個限度。”
“可邊陲是因護我而死,他才那麽小,到死都在寬慰我。說什麽他們這些妖,一生只知殺戮,茕茕獨立奔走在黑暗與肮髒之中,只有跟着我的這些年是真的快活。”
晏子非的語氣有種剝離了哀痛的平和,但晏逐亂卻忍不住的難過:“大哥,邊陲不是寬慰你,你要信他,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所以……我突然想明白了那些人,他們每一個人的祈求我都曾聽過,彼時笑他們愚,覺得他們實在可憐,有那麽多事無能為力不想着奮力一搏只知道自欺欺人,佛祖那麽忙,哪裏管得過來,如今想來,怕是真的黔驢技窮走投無路了。”
“大哥”晏逐亂又叫他,這樣的晏子非讓她又是心疼又是無能為力,她想說的話太多了,可每一句都顯得蒼白,到底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倒是晏子非率先扯出了一抹難看的不得了的笑:“從前我什麽都不信,只信自己,可現在看來也許是我太過輕狂自以為是了。”
晏逐亂仰頭看着面前的佛像,那神象早已剝離了原本的顏色,被風化的面目全非,晏逐亂認不出供的是什麽,她深吸一口氣語氣多了一些篤定。
“自以為是也好,輕狂也罷,信自己沒什麽不好。大哥,你看這佛像,它連自己都護不住,你能指望它幫你退兵還是能指望它眷顧蒼生我們求它庇護東海,妖域不也求它庇護妖域,它不能都幫,只好誰都不幫。”
晏子非“嗯”了一聲,倏然将自己的長劍化出,提劍斬斷了自己的一縷長發,晏逐亂還沒反應過來,那縷長發便被編成一股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你……不是……這什麽意思?”晏逐亂看着手腕上的發絲一時間有些驚慌。
“不求它庇護,求它做個見證總是可以的,眼下真得走了,這一去生死未蔔前程難……”
“別說了。”晏逐亂止住了他的話頭。
“一切小心,我等你回來,”
晏子非看着她,一字一頓道:“若你以後尋到良人,就讓晏溫送你出嫁。”
又是這種話,晏逐亂是真的生氣,不由分說抓着晏子非的手臂就是一口,晏子非一聲不吭,直被咬出了血,晏逐亂才肯松開,咬過還是不服氣,擡起自己的手腕指着那條發絲惡狠狠的問:“你既然怕耽誤我想要默默去死,那這又是什麽意思?”
晏子非一聲不吭,只是看到晏逐亂解開那條發絲時眼裏有失落一閃而過。
“別以為不說話就沒事了”晏逐亂奪過那柄黑劍也截了自己的一縷青絲,合着晏子非的重新編了一遍“在海妖娶妻的禮數之中夫妻結發是最重要的一步,你都打了個頭,為什麽不做完”
在晏子非失神的空檔裏,晏逐亂已經把發絲又重新弄好了,一分為二,一個回到了她手裏,另一個被她生拉硬拽綁在了晏子非那裏。
“我真的會死。”
“我知道,我也會死。但是你這樣一步三回頭的,我怎麽敢不拉着你你要是沒這個意思又何必來這裏”
不等晏子非說什麽,晏逐亂便對着神像附身磕頭,起身之後雙手合十閉着眼睛低語:“不知您是哪位大佛,但真心希望神明大人為我們做個見證,晏逐亂與晏子非從今日起結為夫婦,同心同德,死生相依。”
晏子非聞言楞了良久之後,亦重重磕了一頭堅定道:“同心同德,死生相依。”
話是這麽說,但晏逐亂還是轉頭就把晏子非揪起來笑眯眯的威脅:“要是沒活着回來,我就真去改嫁了,到時候才是讓二哥送我風光大嫁。”
“你不是剛剛才說的死生相依”晏子非不覺好笑。
晏逐亂才不管這些,拍拍晏子非的胸膛伸手:“哎,小郎君快快快,給我一個錢幣。”
晏子非不知道她想要做什麽,但那個稱呼莫名其妙取悅了他,于是二話不說拿出一枚金燦燦的錢幣放到了晏逐亂掌心裏。
晏逐亂捏着那錢幣丢進了枯井內,有些俗套的閉着眼睛許願:“願我們家小郎君平安喜樂。”
如此也罷,可晏逐亂偏偏不是個安分的,三倆步小跑至那口銅鐘前,有些吃力的推動了鐘錘,謝天謝地,那口古老的鐘還沒壽終正寝,雖然摻雜了不少刺耳的雜音,但總歸還是發出了“咚咚咚”的聲響。
鐘聲一響,晏逐亂便注意到了晏子非臉色有些不好看,有牙印的那只手臂上泛起了不少雞皮疙瘩,晏子非身體她實在熟悉,這種情況絕對不正常,晏逐亂忙扶住了他:“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晏子非有些尴尬,擺擺手:“我有點怕這個,幼時這鐘一響頭皮便發麻。”
晏逐亂還是第一次聽說他怕什麽,越發覺得晏子非與她更親近了一點,對于這一奇怪的缺陷,她非常厚道的沒有笑出聲反而出聲安慰。
“其實我也害怕過很多奇形怪狀的東西,像咱們那邊的海膽,每次一見那玩意兒就怕得動彈不得。”
晏子非伸手按着她腦袋面色如舊:“行了,別胡鬧了,我們先回東海,我得走了。”
晏逐亂異常委屈,一腦袋紮進了晏子非的懷裏悶聲悶氣道:“你這樣我更不放心了,我想跟着你。”
“別擔心。”
顯然晏子非的敷衍并不那麽上道,晏逐亂沒辦法只好親了親晏子非的眉眼低聲道:“你想做什麽我不攔你,但你不許有事。”
晏逐亂總是這樣,随随便便就能讓他心軟的一塌糊塗,晏子非報之以更具攻擊性的一吻,再沒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