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金色的雨終于落入了人間。
宗信上學時路過,他看着漫天飄揚的梧桐樹葉,想着,如果小五在的話一定會非常喜歡。
恰在這時,有一片葉子落在他面前。
他伸手接住,又捏着葉根,摩挲着,旋轉着,看着它發呆。看了半晌,又兀自笑了笑,随後将其好好夾在書中,好好保管起來。
他繼續向着溪川書院走去。
自夏小五離開後,有些事情也迎來了落幕。
比如謝天師一直被“軟禁”在溪川城,溪川城的百姓們根本不放他離開,他們要一直監督着他,以免他又去害人。
再比如關于賈大人的判令下來,革去官職,身首異處,但事情并沒有完,人死後總會下地府。
還有雲盼娣家的事,據牡丹說,他爹已經不再是秀才了,家裏也窮得揭不開鍋。至于重新找一個女人生兒子?大概只有夢裏有吧。他們家注定絕後,聽說為這事,他和他爹娘經常吵得不可開交,永無寧日。
溪川城又來了一個新的縣令,人很好,受民愛戴,溪川城也恢複了往日百姓安居樂業的日子,它不會因為誰的離開而放慢前進的腳步。
一天接着一天。
梧桐樹長得越來越高了,葉子黃了,落了,又長了新葉子,挂在樹梢上,落下一片陰涼。
小山坡上,郁金香也終于發芽了,它頑強的從泥土裏鑽了出來,冒出一個小芽。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夠再修出靈智。
總會的吧,時間會改變很多,也會帶來驚喜。
只是它發芽發得太晚了,那時宗信已經不在溪川城了。
他學有所成,從溪川書院畢業後,辭別故土,進京趕考去了。
臨行前,宮良玉等人照例在醉夢樓頂樓的包廂裏給他擺了一桌酒宴,大夥兒吃着喝着,笑着鬧着,玩到了半夜。
他也被灌了很多酒,看起來有些醉醺醺的。
回去的路上,街上非常安靜,夜裏起了涼風,風一吹,酒也醒了大半。他裹了裹身上的衣服,似醉似醒地說道:“我們回家吧,小五。”
月亮高高挂在天空之上,落下皎潔的月輝,拉長了宗信孤獨的影子。
他踩着影子回家。
待天亮時,溪川城街上人漸漸多了起來,小攤小販們也出來了,在早點熱氣騰騰的香氣裏,又是充滿了人間煙火的一天。
一天接着一天,一月接着一月。
直到某天,喜報一路從京城傳來,宗信高中頭名,成了新科狀元。
鞭炮聲從城頭響到了城尾,圍觀的居民們圍在大道兩旁,就見宗信身着狀元服,騎着高頭大馬,衣錦還鄉。
他先是去拜會了恩師,又準備歸家祭祖,以告爹娘在天之靈。
看着大路兩邊向他祝賀的人群,看着人群裏自己的朋友們,宗信笑着揮了揮手。
宮良玉甚至伸出了手,大笑道:“狀元郎!分分福氣啊!”
宗信也笑着彎下腰,握住了他的手。
見狀元郎如此接地氣,圍觀群衆們更興奮了,他們紛紛伸出手,也想要握一握,分分福氣。
宗信一一握過。
這樣一來,時間倒耽擱了不少,但他也不在意,若真的能将這福氣分給大家,造福溪川城百姓,也是一件善事。
就在這時,突然有一只紅色的蝴蝶飄飄悠悠的從空中飛了下來,飛向宗信。
宗信臉上的笑容一滞。
他恍然響起許久以前,入學四比的時候,那個時候,小五說有一個乞丐送了她一朵小紅花,那朵小紅花還變成了紅色的蝴蝶,飛走了。
小五的聲音在耳畔回響,宗信臉上的笑容徹底消散。
他失神一般地伸出了手,這只紅色蝴蝶似乎通了靈性,不怕人,反倒十分自然地落在他食指指背上。
宗信頓時淚如雨下,他看着蝴蝶,哽咽着,輕輕道:“小五,是你嗎?”
蝴蝶輕輕晃動了兩下翅膀。
宗信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他心中又是高興,又是難以置信,他再次問道:“真的是你嗎?小五,你是回來看我的嗎?”
卻在這時,蝴蝶扇動了下翅膀,飛了起來。
“小五!”宗信驚叫一聲,他連忙騎着馬,追向那只乘風而去的紅色蝴蝶。
那一天,來觀禮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們的新科狀元宗信,他身着一襲紅袍,策馬揚奔,像是要去迎娶心愛的姑娘。
一天接着一天,一月接着一月,一年接着一年。
當年仙女降世的事情已經變成了老人們口中的故事,溪川城又換了一批孩子,他們每天上學讀書,讀不好,會被爹娘揪着耳朵,讓他和宗大人好好學學。
這宗大人,自然就是宗信。
他成了狀元後,在朝廷裏做了官,為國為民,年少有為,是溪川城的驕傲。
只是他一直未娶,也因此誕生了很多的秘聞。
不過他家的門檻沒有被媒人踏平,因為有一個秘聞是,他拒絕了當今聖上的指婚。
後來,據說龍顏落了面子,把他扔去了別的地方,讓他好好反省反省。
宗信也不在意,到哪兒不是做官?到哪兒不是為國為民?于是他和勞管家兩人麻溜的收拾了行李,高高興興地上任去了。
他曾對夏小五說,這個世界上有奇瑰麗景,他讓小五去看看,其實他自己也想去看看。
人生在世,若不能去見見那如畫江山,那豈不是遺憾。
于是,龍顏想要的反省沒有,游記倒是有一大本,到哪兒寫哪兒,那日子過得也是快活。
龍顏看着案上那厚厚一本游記,聽着旁邊的公公說,各大書局正準備出第二本時,又不願意了,一個聖旨把他給拉回了京城。
宗信也不在意,反正就好好做事,好好讀書,其它随意呗,誰能奈他何?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轉眼京城便入了秋。
老皇帝駕崩,新皇帝即位。
新皇表示朕勤政愛民,但朕更愛玩,可惜不能玩,那就派人去玩,玩了回來給他寫游記看。
宗信覺得這是個好差事,他自告奮勇,但新皇帝從老皇帝那裏接來了怨念,于是拒絕了宗信,宗信表示十分郁悶,當天回去就多看了兩本書,調節心情。
日子似乎與以前并沒有什麽不同,只是頭上多了些白發,勞管家也在一年春天去世了。
宗信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溪川城,将勞管家葬在趙曼曼墓旁,也是他爹娘的墓旁,還有小五爹娘的衣冠冢,大家都葬在一起。
下葬那天,宗信獨自在墓前跪了許久,不知在想些什麽。直到日落時,夕陽的餘晖灑在身上,他才站起身,揉了揉發酸的腿,獨自一人回家了。
趁着這段歸鄉,宗信也去拜訪了好友們。
宮良玉得償所願,一直美麗的單身着,也開始接手家裏的生意了,還投資了簡雲家的生意。
簡雲也得償所願,她家的包子鋪遠近聞名,自然也賺了許多錢,現在住的宅子都大了不少。她和宮良玉一樣,并未結親,依舊與母親相依為命。
醉夢樓的老板娘也退休了,她和簡雲母親還成了閨中密友,每天嗑嗑瓜子遛遛彎,日子過得十分舒适。
如今的醉夢樓是月季當家,在她的帶領下,雖然還沒有實現把生意做到天庭的願望,但也是在一步一步向前,越來越紅火。
牡丹依舊霸占着花魁不放,但她也值得。除此之外,她和杜鵑兩人還是月季的左右手,一個負責醉夢樓的香料生意,一個負責美甲生意,日子過得十分忙碌。
大家都過得很好。
聽着大夥兒熱熱鬧鬧的聲音,宗信不由得看向蔚藍的天空。
小五,你呢?你過得好嗎?
離別總會來臨,宗信再一次進了京。
回京後,他換了新的宅子,比以前要小,畢竟他現在是一個人了,也住不了那麽大的屋子。
他又過上了白天上朝,晚上讀書的日子。
只是随着年齡越來越大,他已經歇了游遍河山的心,也沒有力氣再去了。
頭發一根一根的白了,宗信終于到了告老還鄉的日子。
他離開京城的那一天,皇帝親自送他到了城門口。他緩緩彎腰,拜別了皇帝,随後獨自一人坐上馬車,回到了溪川城。
回到溪川城之後,他成了溪川書院的校長,開始了他的新生活。
他不像顧校長那樣住在書院,他也不想住在學校,他只想住在曾經的宗宅裏,這是他闊別多年的家,除了這裏,其它的所有地方,都不過時一棟暫居的房子。
人老了之後,日子也似乎變快了。
清早,宗信起床之後會現在院子裏打一段太極,運動身體,很多年前他做出了承諾,他要用一輩子去還。
他沒有吃早飯,直接慢慢悠悠地出了門。
今天早晨起了霧,街上蒙蒙的。
在路上時,他遇到了宮良玉。
宮良玉如今也老了,但依舊是個帥氣的老頭兒,他也退休了,每天會在宗信下課後找他去散步。
今天倒變成了早晨。
“我多年的好友——宗信!”他依舊誇張地站在路口,誇張地喊着他,向他揮手。
這麽多年,宗信也習慣了,他同樣也揮了揮手。
這一揮,可把宮良玉揮高興了,他一路上拉着宗信談天說地,說了許多許多。
說着說着,他突然笑道:“宗信,我走了,你要多多保重!”
宗信一愣,随後笑着點了點頭。
宮良玉轉身離開了,宗信一直目送着他,直到他消失在霧中時,才轉身繼續向前走去。
又在下一個路口,碰到了簡雲。
簡雲也已經退休了,但她不喜歡閑着,所以總是待在鋪子裏,鑽研新的包子。每次做好之後,都會請所有朋友來家裏吃飯。
她年輕時是個喜歡早起的人,老了之後起得更早了。宗信去書院的路上會經過她家,她每天也在家門口等着,并給他一袋熱乎乎的包子,這也成了宗信多年以來的早餐。
“謝謝。”宗信笑着接過。
簡雲将包子遞出去後,似乎終于放下心來,她輕輕笑道:“宗公子,謝謝你,如果沒有你們的幫忙,也就沒有今日的我。”
“但是,我要走了,宗公子,你要多多保重!”
宗信臉上的笑容凝滞了下,随後笑着點了點頭。
簡雲轉身進了鋪子裏,消失在了霧中。
宗信一邊大口吃着包子,一邊繼續向前走去。走着走着,他在路上撿了一根拐杖。
在下一個路口,是醉夢樓。
興許是讀書時被逼着養成的習慣,醉夢樓的姑娘們也會早早起床,他每次經過時,她們都會坐在床邊,一邊梳妝打扮,一邊向他打招呼。
牡丹往往最先笑道:“宗校長好!”
即使是老了,她也會特地像年輕學生那樣,裝模作樣的向他打招呼,每每到了這時,總少不了月季的白眼,杜鵑則一邊因早起而頹喪,一邊默默地向他招手,并一邊聽着左耳的争吵聲,一邊在自己的右耳邊悄悄說着:“她們為什麽每天都這麽有活力?不累嗎?”
今日也是如此,醉夢樓一直是熱熱鬧鬧的。
不同的是,她們今天是在門口。
杜鵑打完招呼後,很快就進屋了,月季難得的沒有和牡丹吵,她笑着向他點了點頭,也進屋了。
牡丹破天荒地是最後一個打招呼的人,而且她也沒有像以前那樣稱呼他為“宗校長”,而是改成了原本的稱呼。
宗信乍一聽,還覺得十分的陌生。
牡丹眼中似乎帶了些懷念,笑道:“宗公子,我們走了,你要多多保重!”
宗信臉上的笑容已經平淡到近乎消失了,他點了點頭。
牡丹最後看了他一眼,轉身進了醉夢樓。
醉夢樓矗立在早晨的霧中,霧氣朦胧,宗信已經看不到她們了。
宗信拄着拐杖,繼續向前走去。
他今天感覺特別疲倦,便打算先去休息一下。他靠坐在躺椅上,看着校內的風景,往事種種皆一一浮現在眼前。
早晨的霧越來越濃了,似乎還帶了些冷意。
恍惚間,他聽到有人在喊他,讓他多穿件衣服,注意身體。可事實上,他并不覺得冷,反倒覺得十分的舒服,仿佛置身于夢境一般。
如果這是夢的話,那一定是一段非常長的夢。
但好在總有清醒的那一天,他會睜開眼睛。
宗信這般想着,也這般做了。
他朦朦胧胧地睜開眼睛,視野模糊中,他看到了一個人,一個年輕的女子。她紮着兩根麻花辮,穿着淺綠色的衣褲,正微微俯着身子,歪着頭,笑着看着他。
她好像還在說話。
說什麽呢?
宗信仔細聽着。
他聽到她說:“阿信,我們回家吧!”
宗信輕輕地笑了。
“好,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