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夏小五被封為了一方土地，福德正神。
她又回到了人間，住進了土地廟裏，土地廟坐落在溪川河河畔。她不由得想，沒想到兜兜轉轉，又回到了老家。
住進去的那一天，她在土地廟門前種了兩顆梧桐樹，一左一右，還是小樹苗。
土地廟因靠近一座繁華的大城，所以每天來參拜的人很多，香火非常旺。
夏小五端坐于神位之上，看着底下虔誠跪拜的人，聽着他們的願望，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願望，求財，求福，求姻緣，求平安，各有不同，但大體相同。
小孩子的願望往往樸實無華，比如那個被自家爺爺牽着的小胖子，他咬着糖葫蘆向她磕頭，然後默默許願：“請土地婆婆再給我一根糖葫蘆！”
夏小五：“……”
想不到有一天她居然會被人叫婆婆。
作為福德正神，夏小五會适當給予有德之人福氣，也會适當收走缺德之人的福氣。一收一放，她覺得還挺好玩，但她也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做這件事，以免誤傷無辜。
除此之外，她的職責裏，還有保一方平安。
所以她還是會和溪川河裏的精怪打交道，希望它們能一心向善，好好修行，待來日能夠脫離苦海，飛升仙界。只不過她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還不是很服衆。
所以這項工作做得并不順利，直到她挽起袖子，跳進水裏，把它們全都揍了一遍。
領頭的是個雄性人魚精，上半身人，下半身魚的那種，長得倒挺好看，但因為年輕氣盛，修為又最高，以前又沒走過什麽彎路，所以是個刺頭。
被揍了之後，他滿臉不服：“你這麽大一個仙了，怎麽能和我們妖精動手呢？”
夏小五聳肩：“沒辦法，剛成仙，還不适應神仙的處理辦法。”
她垂眸看他：“那現在怎麽辦？繼續打，打到你服為止？還是你現在就服了？”
人也好，妖也好，總不會希望自己挨揍吧。
人魚精握拳雄起：“打就打！誰怕誰！”
夏小五：“……”
總有意外。
雖然刺頭依舊很刺，好在只有一根刺，其它的都願意歸屬于她，聽她的話，好好的修行，好好的生活。
夏小五很滿意：“老話說得好，江湖不是打打殺殺，是妖情世故。”
于是在某天，人魚精猛然發現，他的小弟們都跑了，他這個所謂的老大，居然成了個空架子。
悲憤之下，他離家出走了。
夏小五也沒勸，相反她很滿意。
無法感化的刺，就讓他随水去吧。
不管怎麽樣，這項工作也算是完成了。
除了這些，她還有很多工作，比如送亡靈入黃泉。
她現在所在的這部分溪川河，也同樣連接着地府，黑白無常們常常會帶着靈魂從她門口經過。
她甚至還遇到了兩位熟人。
對方見了她一臉驚喜：“我早聽說這裏來了一個新的土地，沒想到是你啊！恭喜恭喜！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另一人也笑道：“以後就不用扒在黃泉口看地府了吧，你要是有時間，我可以帶你去逛逛。”
夏小五眼睛一亮，迫不及待道：“那敢情好！咱們約個時間！”
“行，那就過幾天吧！”
“好！”
這幾天，夏小五一直期待着，一天又一天，幾天又幾天，都沒有等到邀請。
直到某天，兩熟人住着一只惡鬼到了她門口。
“小五！快！幫我們抓住他！”
夏小五很不爽，被人爽約就算了，爽約的人居然還想要她幫忙做事？這簡直就是開玩笑！
于是她出手把那只惡鬼揍了一頓。
兩熟人抹了抹額間不存在的汗，笑道：“謝啦！”
夏小五沒個好臉色，她陰陽怪氣道：“還知道謝我啊？我還以為你們會忘了呢！”
兩熟人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們有些不好意思道：“這不，最近忙，等下次有機會，我們絕對請你去地府游玩。”
他們說得這麽誠懇，夏小五便放過了他們。
直到許久以後，夏小五才知道，原來下次就是不知道是哪一次的意思，過幾天就是不知道要過多少天的意思。
了解這個潛規則之後，夏小五很無語。
想不到神仙也玩這種套路。
但後來她也知道了，原來之所以會這樣，純粹是因為大家都太忙了。天大地大，事務繁多，每個神仙都逃不過打工人的命運。
她之前之所以還有時間去地府游玩，純粹是因為當時是新手保護期，很多工作還沒有完全交到她手上。
當門口的兩株小樹苗慢慢長成小樹時，新手保護期也結束了。
那一天，孟夫子特地來看她，還給她帶了個小禮物，是個圓滾滾的雪人形狀的不倒翁，笑眯眯的樣子特別可愛，她特別喜歡。
孟夫子笑道：“恭喜小五正式踏入仙途。”
他明明笑得一臉溫柔，但不知道為什麽，夏小五覺得這其中還帶着一丢丢的幸災樂禍，大有一種我忙你也得忙起來的感覺。
她曾以為這是她的錯覺，畢竟一向以笑臉示人，溫柔的孟夫子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後來事實證明，她還是太年輕了，孟夫子确實有這樣的想法。
于是在某天深夜，夏小五從小山高的卷首裏擡起頭時，一眼就看到了那笑眯眯的不倒翁，頓時怒從心起，伸手給了它兩拳。
不倒翁歪歪扭扭地晃了幾下，又回複了笑眯眯的原樣，像極了被無盡的工作折磨得不成人形，卻又頑強的堅守崗位的她。
夏小五：“……”
至于地府游玩，很久之後兩熟人又提了一次，他們似乎終于空出了時間，但夏小五頭也不擡，一邊繼續看卷首，一邊伸手随意揮了揮，淡淡道：“下次吧。”
門前的兩棵梧桐樹越長越高了，漸漸的比土地廟還要高了。秋天來的時候，金黃的葉子紛紛落了下來，落進院子裏，像極了幻想裏的金色的雨。
夏小五搬了個躺椅，放在院子裏，又給自己泡了壺茶，買了些點心。她悠閑自得的靠坐在躺椅上，一邊欣賞着梧桐葉落，一邊吃着百花糕。
這百花糕是有人特地寄給她的，是親自為她做的，比外面買的更好吃，她很喜歡。
不知不覺間，她又一次想到了溪川城。
歲月滄桑，距離她離開已經幾十年了。從最開始時，她日日想起，到後來，時不時想起，到如今，偶爾想起，時間改變了很多，她也漸漸習慣了這裏的生活。
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同。
她出神的想着。
待回過神時，茶已冷，喝在嘴裏只覺得一陣澀味。
看着漫天的梧桐葉，夏小五只覺意興闌珊。
算了，去工作吧。
工作很多，但也有休息的時候。每到放假，夏小五就會離開土地廟，去各地走走。
她去看了海，确實如宗信所說的那般廣闊又美麗，她很喜歡。她也去爬了山，雖然很累，但到達山頂，瞭望萬裏江山時，她覺得值了。
這麽些年來，她斷斷續續的去了很多地方，就如當年宗信對她說的那樣——天地廣闊任你行。
确實是任她行。
不用擔心溪川河的禁锢，不用擔心天師道士的追捕，也如同牡丹她們說的那樣，仙女不用擔心錢財。
風能去哪兒，她就能去哪兒，她過得很自由。
神仙的生命漫長，凡人的生命則不過是天地一瞬間，當年那個被自家爺爺牽着，向她祈求要糖葫蘆的小胖子，如今也成了爺爺。
他向當年他爺爺教他那般，正耐心教導着自家的小孫子，給她上香跪拜。
他的小孫子和他當年一樣胖，一樣喜歡吃糖葫蘆，許的願望居然也是一樣的——還想再要一根糖葫蘆。
夏小五坐在神位上看着他們，輕輕的笑了笑，笑着笑着，又覺得自己的笑容顯得有些滄桑，便慢慢收斂了。
她擡頭望向門外，日漸西斜，夜晚将要來臨。
今夜，她要去送一個人。
一想到這兒，她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
午夜時分，濃濃的霧氣彌漫在溪川河上，黃泉之路打開，衆鬼入地府。
夏小五一眼便從鬼群裏看到了牡丹，她已經白發蒼蒼，可依舊貌美如魁。
她笑着揮了揮手，牡丹也看到了她，笑着向她走來。
兩人緊緊地抱住了彼此。
夏小五笑道：“好久不見。”
牡丹的聲音也老了：“是六十年沒有見面了。”
夏小五一愣，原來已經六十年了。
牡丹定定地看着夏小五，淚眼朦胧中，她伸出手，慢慢地撫摸着夏小五的頭發，撫摸着她的臉，似乎想從已然蒼老的記憶中尋回往事。
可惜歲月不饒人，她尤記得當年事，但也不可避免的模糊了。
唯一不被歲月消磨的，只剩下她們之間的感情了。
可惜，感情終究會被輪回的刀切成碎片，沉入忘川，永不見天日。待她入了那地府，去了來世，世間便再無昔日與小五嬉笑玩耍的牡丹了。
牡丹心中悲痛，她萬般不舍，可她也知道，這是無法避免的，是無法逃避的。
于是，她只能強打起精神，收起眼淚，笑問道：“這麽多年，你過得還好嗎？”
夏小五點了點頭，笑道：“還好，你呢？你過得好嗎？”
“我也還好，大家都挺好的。”牡丹嘴巴有些抽搐，她本想繼續說些什麽，但只能無奈閉上，她擔心她一開口，很多東西都控制不住了。
她想，也許人不一定是笑着離開人世的，也許他們的笑，是一種隐忍的笑，隐忍着對人世的不舍，對離開的悲痛。
夏小五看着她這樣子，心中也不好受，但很多時候，她也無能為力。
“這麽多年，你們送的東西，我都收到了。”
牡丹有些驚喜：“真的？”
夏小五點了點頭，笑道：“真的。”
“那就好，我們還以為你收不到呢。”多年的擔心終于迎來了想要的答案，牡丹發自內心的笑了起來。
兩人正說話間，維持秩序的無常來催了。
牡丹不得不離開，否則誤了時辰，也可能會誤了她的下輩子。
“小五！”
牡丹一把拉住小五的手，微微用了些力，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她心安一般。她不斷用目光描摹着夏小五的模樣，似乎想把她刻在靈魂深處。
“我走了，你要多保重。”
夏小五鼻頭一酸，扯着嘴角笑道：“下輩子，若是有緣經過土地廟，別忘了來看看我。”
牡丹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她點了點頭，哽咽道：“好。”
牡丹走了，所有的朋友都走了。
醉夢樓三樓只有一個包間，只辦一種聚會——舉杯相邀有緣人。
世間再無有緣人。
時光荏苒，土地廟前的梧桐樹也成了古樹，來祭拜她的人在離開前總喜歡撿一片葉子帶走，美其名曰蹭蹭仙氣。
成了爺爺的小胖子也走了，他的孫子也慢慢的成了爺爺，也有了小孫子，也很喜歡吃糖葫蘆，願望也是想再要一根糖葫蘆。
夏小五無奈的想着，不愧是一家人。
祭拜的人慢慢變了，但夏小五還是夏小五。後來夏小五也離開了，她被調任了，去管理更大的一個地方。
溪川城地界。
看着城門口熟悉的三個大字時，夏小五無奈的笑。
真的是，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送她來赴任的已然是孟夫子，他笑道：“因為你能力突出，所以玉帝将這塊地界交給你保管，但是這塊地界非常廣闊，所以玉帝決定再派一位新的神仙來輔助你。”
夏小五轉頭看他：“所以這意思是輪到我來折騰新人了嗎？要不我也送他一個不倒翁？”
孟夫子哈哈大笑，一邊笑着，一邊躲避夏小五玩味的視線，慢慢飄遠了：“他馬上就要到了，你去見見他吧。”
夏小五冷哼一聲。
糟老頭子壞得很！
但不管怎樣，既然是玉帝的旨意，她也只能遵守了。
夏小五進了熟悉的溪川城，走在熟悉卻又顯得陌生的路上。
她看到了醉夢樓，看到了簡家包子鋪，也看到宗家宅子，只可惜卻沒有看到熟悉的人。
醉夢樓裏換的新的姑娘，簡家包子鋪裏有了新的掌櫃，宗家宅子成了狀元府，成了溪川城的驕傲——宗信的故居，被完好的保存了起來。
溪川書院倒是沒有變，依舊是站在門口，都能聽到裏面傳來的朗朗讀書聲。
也不知道那教室裏，有沒有一個認真聽講的俊美男子，在他身旁，是不是坐着一位喜歡和前後桌傳紙條，聽八卦的姑娘。
夏小五看着那條通往教室的路，終究沒有走進去，只是垂眸輕輕笑了笑，繼續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她最終走到了梧桐樹下，她仰起頭。
八月份的梧桐樹，葉子還是綠的，枝繁葉茂，落下一片陰涼。這才真的是古樹了，它默不作聲地記錄了無數歲月，無數悲歡離合。
昔日她在樹上刻的畫，也已經徹底消失了。
夏小五看得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隐隐約約間，她察覺到身後有人在一直看着她，細細感受，還能感受到一股陌生的仙氣。
她不由得微微挑眉，看來要被折騰的新人到了。
夏小五不由得拿捏起前輩的姿态，微微揚起下巴，驕傲地轉身，正欲開口時，猛地愣住了。
那位新人是一位年輕的男子，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模樣，頗為的俊美，他穿着一身幹淨的白衣，腰身筆直得與身後高牆無二。
此刻，他正笑着看着她，臉上的笑容格外的溫柔。
一剎那間，很多年都沒有記起過的前塵往事盡浮現在眼前，她以為她忘記了，但其實沒有，一切都藏在心底，他的模樣，他的聲音，還有那張笑起來如陽光一般明媚的容顏。
她都沒有忘，她一切都記得。
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從前，回到了一直埋在她心底的，她心心念念的溪川城。
她看到他一步一步向她走來，從記憶深處走到面前，聽到他喊她的名字，他的聲音與過去重疊在一起，恍若夢境。
“好久不見，小五。”
夏小五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慢慢地撫上他的臉。觸碰的那一刻，夢境變成了現實，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真的走到了她面前。
此刻，夏小五已無法顧及自己的心情，她只想好好喚他的名字。
“好久不見，阿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