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小樓夜聽雨【二】
子規的記憶就在這裏結束了,晏子非他們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悠然轉醒,一睜眼便看到已經是伥鬼的子規笑眯眯地盯着他們看。
一看到他們醒來,慌忙朝外面喊道:“大貓,大貓,你快看,他們醒了。”
安卻骨聽了這聲,意識才慢慢回來,歪頭看了一眼,這才發現自己還在晏子非懷裏,手依舊死死攥着他的衣角。
于是松開了手,看着子規“大貓”“大貓”的一聲蓋過一聲,與夢裏姑娘的身影重合,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等晏子非他們從石床上下來的時候,楚東流這才緩緩來了,還是銀色面具遮了半邊臉,安卻骨掃了一眼楚東流那雙難看的手,只覺心酸。
“大貓大貓,你看他們兩個大男人摟在一起睡覺呢。”
楚東流有些無語,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了晏子非一眼,微微颔首道:“你有所不知,這位倆位哥哥,怕黑。”
“就和我怕黑的時候大貓也抱着我睡覺一樣嗎?”
“是啊”楚東流笑意柔和,耐着性子哄着子規。
晏子非有些尴尬,沒辦法只好長袖一揮,将安卻骨那張男皮給扒了。
看安卻骨模樣大變,子規一時興起又要過來,楚東流慌忙攔了:“你先出去一下,我和他們有事要談。”
子規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出去了,于是室內只餘三人,楚東流他們圍着石桌坐了,楚東流倒是一點不含糊,開門見山就是一句:“我需要你幫忙。”
晏子非有一聲沒一聲的叩着石桌:“說來聽聽”
“我們被天上盯住了,我需要你幫我把子規送到鬼界。”
“收服伥鬼本就是鬼界分內之事,哪裏需要你我出手?”
“記憶沒散完,鬼界不會插手,而且我希望她可以投個好胎。這事只有鬼王來做,天上那些閑人才不會動手腳。”楚東流斟了二杯酒,給晏子非和安卻骨親自送了過去,客氣之至。
楚東流這個樣子實在是讓人惶恐,安卻骨接了酒連連道謝。
只是晏子非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你變了。”
楚東流笑問:“以前的我是什麽樣子?”
晏子非想了想說了八個字:“少年風流,一往直前。”
“我這一生征戰,只敗過那一次,可這一敗确是輸了一切。”
這話聽了很讓人難受,但晏子非依舊淡然,只反問:“你憑什麽覺得我會幫你?”
“就憑你是晏子非。”楚東流說了這話,舉杯與晏子非的酒杯一碰,便自顧自将酒喝光。
晏子非笑了笑,亦将酒飲盡。隔空劃拉了幾下,一封寫滿了字的書信便出現了,如此仍不滿意,将自己的白玉葫蘆打開甩了點酒上去。這才将那書信放到了楚東流手裏:“好了,放心去送,三日之內必有人親自登門。”
“謝了。”
“謝就算了,你這樣可真教人害怕。子規的記憶我看了,有個事想告訴你。”
“說吧。”
“不過想來那些人也該被你殺光了,不知你可有發現,那些人其實非富即貴?”
安卻骨看着他們一來二去的,自己也插不上話,一直就那麽乖乖坐着了。沒想到楚東流竟看了她一眼,似是有些顧慮。
安卻骨倒是識趣,随意找了個借口便去找子規了。
待她走了,楚東流這才又接上了話頭:“這件事從一開始便是一場騙局,那些人都死絕了,我才知子規的父母也都是知情的。”
“為了錢財,從一開始便出賣她。”
“殺了?”
“不殺留着添堵嗎?”
晏子非呵呵笑了倆聲:“這倒是像你,不打算說說嗎?”
“說什麽?”
“說說你。”
楚東流眸裏劃過重重哀愁:“不過是戰敗之後修為損的厲害,底下的人不服起來暴亂。然後衆叛親離被趕出了領地,然後就變成了那副德行只保住了一條命。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聽了這話,晏子非笑了,到底還是年輕,三言兩語間,又是當年的少年口氣。晏子非突然想到了些什麽,又問:“你可知你虎族現在誰當家?”
“不知道,想來不是程玉便是榮木,當初他們倆個急的跳腳直罵我迂腐把我拉下來,完了還扯什麽我去隐居了。把我在虎族四百年的名聲敗的一塌糊塗。”
晏子非見楚東流總算是消停了,這才搖頭道:“不是他們”
“不是?那會是誰?”
“楚穆”
“什麽玩意兒?”
“你的小兒子。”
“犬牙?”楚東流有些懵,他的小兒子自幼羸弱,在兄弟幾個中最是文雅,那些年他只顧着帶兵替妖君征戰四方,自己有幾個崽子都不知道,更別說各自是個什麽性子了,但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是犬牙。
“那孩子不錯,上位五百年,虎族一直如日中天。”
“但他有一個無能的父親。”楚東流又嘆道:“成王敗寇,可贏的明明是我妖域,我怎麽會走到這種地步呢?”
晏子非摩挲着手裏有些粗糙的酒杯,低語道:“輸贏都罷,總要有人将屍骨鋪成路,讓別人踏着走上去。妖域如今太平,踩的可不就是你的脊梁。”
“也是”楚東流瞥了一眼晏子非的手,那手節骨分明光潔好看,曾幾何時,他的手也是那樣的,現在卻滿是疤痕,想要換層皮也不是難事,只是那些疤是一種标記。
恥辱的标記。
多年前的楚東流,當真配的上少年風流一往直前八字。少年桀骜目中無人,能放在眼裏的對手更是了了無幾,縱是狼狽,也想着總會有東山再起的那一天。
有個姑娘在他最狼狽的時候出現,替他療傷給他希望,本想待他從頭來過,給她榮華予她富貴,可偏偏造化弄人。
幾個惡人而已,若他沒有戰敗,挫骨揚灰不過彈指一揮,若他沒被族人圍攻,分屍碎骨也不過區區幾招,若他沒被趕出領地,若他沒有折盡修為,八個人算什麽?不過是一頓難吃點的飯罷了。
可他偏偏最是無能,八個普通人,竟成了他無法逾越的鴻溝。他努力過,掙紮過,拼命過,但卻無能為力,那是一種很陌生的情愫,楚東流嘗過之後便再回不去了。
那一天死的又何止子規一人,那個風流的桀骜的目中無人的少年也死在了那天。那顆赤誠火辣的心,再不會生長在楚東流的胸腔裏,他可以拿走子規的記憶,藏起來,但卻無法掩埋自己的痛苦,只能由它日日夜夜折磨自己。
二人再沒多談,楚東流便去尋子規她們,晏子非也踏出了房門,楚東流的住處倒是簡單省事,一個大的吓人的山洞,左右錯開弄了倆個房間,中間夾了一條很窄的通道。
說是有門但是連把鎖都不上,其實若能久住也不錯,只可惜子規化為伥鬼之後對人怨念極重,見誰都想捉,楚東流不吃也捉,捉回來讓其自生自滅。山洞末端便堆着倆座小山似的白骨,天上盯的真的是太緊了,但願還來得及。
事實證明,秦不周這個人雖然懶散,但做事還是蠻有效率,晏子非他們在祝融峰逗留了倆日,夜裏正打算和楚東流告別便看到來了倆個鬼差和楚東流說着些什麽。
“您二位稍等片刻,容我作個別。”楚東流這麽一說,那倆位便乖乖出去,守在了結界外。
盛夏時節天氣無常,雷電轟響間便有大雨傾盆而下,守門那倆個鬼倒是不講究,站的筆直,反正這雨于他們而言下與不下都是一個樣。
屋內的子規楞楞的一言不發,楚東流眸子一沉只道了一句:“有緣再見 ”
子規不說話,依舊楞楞的,楚東流自顧自拿出了一把古琴放在石桌上:“為你奏曲就當我送過你了。”
那雙滿是疤痕的手還未扶上琴弦,便被子規按住了:“你不是說過要守我百世無憂的嗎?”
楚東流擡眸看着眼前的鬼,子規生前豁達大都随意而安遇到什麽事能能咬着牙挺過去,性格裏多是溫順與小心,所以她所謂的父母才會在難以維持的時候,第一個便犧牲她。
記憶消除之後楚東流一向疼它,縱的是無法無天,多些嬌縱也是理所應當的,可今日一開口又是一副備受委屈的模樣,楚東流雖見不得她受半分委屈,但事到如今又有什麽辦法呢?
只能是咬牙道:“不作數了。”
那伥鬼當即紅了眼圈,看着楚東流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滿眼的疑惑。
“家有幼子,需要我照料,你一走我便會回家。”
子規聽了這話,這才忍不住了眼淚撲簌簌的流,轉身就走。晏子非囑咐安卻骨跟着送她一段,楚東流則是坐在桌前自顧自彈起了一曲,曲調婉轉歡快,聽得安卻骨心裏很不是滋味,但依舊跟在了泣不成聲的子規身後。
二者出了門,晏子非也坐了下來,看着他彈琴。誰都沒有想到,原本都快走到門口的子規又返了回來,站在楚東流門前一遍一遍的求:“大貓,大貓,我不走。”
“為什麽啊,不是你說的這裏就是我的家嗎?”
“我問你,你當初是怎麽說的?”
楚東流沒有說話也沒有理她,依舊撥弄着手下的琴,琴音陣陣,曲調依舊歡快。不管子規說什麽,楚東流都無動于衷,最後站在門口的那倆位等不及了,架着子規往外拖,一聲一聲的哭喊越來越低,低到被雷雨割碎,低到被琴音阻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