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素在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就走了,一個人。
她人生地不熟的,找不着客運車,就算有,她也沒提前訂票。
在街頭晃蕩了半刻鐘之後,她攔了輛出租車直奔銀子岩。
葉雉起床之後去敲危素的房間門,敲了老半天沒人應,也顧不上別的,直接推門進去。
見到房間裏空無一人,他并不是很驚訝。
劉三胖子被吵醒了,揉着眼睛打了個巨大的哈欠:“發生啥事兒了?”
“危素走了。”葉雉聳了聳肩。
不過看房間裏衣物行李什麽的還都留着,大概還是有回來的打算。
劉守瞌睡蟲立刻跑了大半:“就這麽走啊了,小沒良心的……”他湊上前去,“那咱倆怎麽辦?”
“跟上去呗。”葉雉伸出手把他推遠了一點,“三胖啊,你先去刷牙。”
劉守沒理他這茬,神色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問:“老葉,說真的,你有沒有想過,不管這事兒了?我是說,你為啥非要幫着她啊?”
“不是我非要幫着她,是她牽扯到的事兒有大問題,謝家萬一要作妖,我不能就這麽站旁邊瞅着。”葉雉解釋道,“再說了,我去這一趟,還能順便幫小善看看銀子岩裏的水龍脈有沒出什麽岔子。”
還有一點原因,他沒對劉三胖子說。
怎麽說他和危素也同床共枕過,一夜夫妻百夜恩啊。
“收拾收拾,動作快點兒。”葉雉拍拍劉守的肩膀,“我給你掐着表,超過十分鐘,可就不等你了啊。”
劉守啐道:“無情無義,等胖爺我練出八塊腹肌,削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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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銀子岩的車上,危素看着窗外飛快掠過的風景,突然開口,聲音疲倦:“我想起一件事,在巴朗山的時候,雪地桃林裏。”
她沒有拿出手機佯裝打電話,前面的出租車司機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
危素注意到了司機的眼神,但沒放在眼裏。
她現在身心俱疲,實在是懶得去做這種表面功夫了,反正她要說的那些話,別人也聽不懂。
大部分人聽見了自己聽不懂的話,只會覺得說話人是瘋子。那麽就讓這個司機覺得她是瘋子,腦子不正常好了。
老鬼問:“什麽事?”
危素:“我以為你那時受制是因為桃木克鬼,可你并不是鬼,而是虺,為什麽還會被壓得死死的?”
她回憶起在雪地桃林裏,自己離那口鎖龍井越近,左眼就越不對勁,現在想來,怕是跟桃木沒有什麽幹系,倒是鎖龍井更顯可疑。
老鬼心中暗嘆,不愧是它教出來的,能力也許一般,智商還是夠夠的。
它有些猶豫:“這個,說來話長。”
危素:“我還是那句話,你就把你願意說的,給我講清楚。”
別的她也強迫不了老鬼,不然她還能怎麽做?把左眼珠子摳出來麽?
老鬼:“龍,你知道吧?”
危素:“知道,沒見過。”
“龍族有兩大分支,一是深海敖氏,二是高山懷氏。”老鬼道,“其實非要說的話,還有一支,它們是例外中的例外,少之又少,不成組織,不受庇護,那就是由蛇修煉成的游龍,主火,還有鯉躍龍門後化身而成的游龍,主水。由于勢力微弱不成氣候,向來不被其他兩大支放在眼中……扯遠了。”
“敖氏主水,懷氏主火,自古一路都是水克火,敖氏自然就是龍族中血統最高貴的那一脈。不過,這兩脈一個在大海裏,一個在深山裏,地理位置差得太遠,向來井水不犯河水。”
危素側着頭,聽得很認真,這些東西老鬼基本上沒怎麽跟她講過。
老鬼繼續道:“鋪墊了這麽多,就是想告訴你,巴朗山的鎖龍井裏頭,鎖的是一條海龍,敖氏的。我只不過是一條山虺,這麽多年困在你眼睛裏也沒幹點正經事兒……常言道官大一級壓死人,所以那時候,我不是被桃木所克,是被那條海龍壓制的。”
說話間,銀子岩已經到了。
危素把錢遞給了司機,笑了笑,司機都不敢看她一眼。她下了車,出租車一溜煙就開走了,好像屁股後面有不幹淨的東西在追。
看了看表,時間還早,銀子岩還有十多分鐘才開放。
危素在馬路牙子上蹲了下來,肚子“咕”地叫了一聲,她沒管。
什麽龍族,敖氏,懷氏……她感覺這些東西離自己好遙遠,八竿子打不着,聽起來就像在聽故事似的。
她問老鬼:“怎麽樣才能把你放出來,你知道嗎?”
她聽得出來,老鬼說“官大一級壓死人”的時候,那語氣裏有難以忽視的不甘。
良久,老鬼淡淡地說:“……我不知道。”
不,你一定是知道的,你只是不肯說罷了。危素在心裏這樣暗暗地回道。
危素蹲得腳麻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望着水泥地縫裏忙碌的螞蟻發呆。
時間在無聲的沉默中飛快流逝,銀子岩的入口前陸陸續續地來了些游客,到了開放時間,危素站起身,撣了撣衣服上的灰。
她買了張門票,“往深處走,對吧?”
老鬼:“嗯,我會盡量幫你找路。”
謝家的地盤遍布全國,雖然它從沒來過銀子岩,但這種事情擱哪家身上都是大同小異——找着了家徽标識,也就找着了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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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老葉,按理說開車五分鐘咱們都能到地方了,這都多久了?”
坐在副駕駛座上,劉三胖子急搓搓的,看了看手機,又說,“你看,破手機還沒信號。”
“破手機?剛買那會兒你碰都舍不得碰。”葉雉打着方向盤,看着前方揶揄道。
天氣不太好,荔桂公路上飄蕩着黃蒙蒙的霧,兩遍綿延的山丘也看不真切。天空仿佛随時會墜落下來,沉甸甸的,壓得人心頭喘不過氣來。
葉雉早發覺這路有問題,就像三胖說的,正常情況下他們現在都到銀子岩了。可他有一點想不通,除了司徒善,這旮旯還有誰要跟他過不去。
“我去,”劉三胖子突然了悟,壓低聲音道,“老葉,別是鬼打牆吧?”
“是也不是。”葉雉答道。
“你別故弄玄虛……”劉守捂住自己的胸口,小心髒砰砰跳。
“有我在,你怕什麽。”葉雉斜了他一眼,說完,就踩下了剎車。
劉守:“你幹啥?”
葉雉:“看前邊。”
劉三胖子眯起他的小近視眼往前面看去,原來在不遠處,有一個穿白裙子的小姑娘正站在路邊沖他們招手,見到車子停下來了,蹦蹦跳跳地就跑了過來。
“我咋瘆得慌……”劉守搓了搓手臂上冒出來的雞皮疙瘩。
小姑娘敲了敲窗戶,笑嘻嘻的,葉雉搖下車窗。
“兩位哥哥,可以搭個便車嗎?”她問,“我去銀子岩玩兒。”
劉守瞄了葉雉一眼,葉雉點了點頭說:“正好順路,上車吧。”
“謝謝。”她坐進了後座。
車子又重新啓動了。
葉雉在後視鏡裏不動聲色地打量她。
這小姑娘身上沒帶多少東西,只背着個棕色的小挎包。她皮膚不白,穿上一身白裙子就顯得更黑,有股說不出來的野性,雖然看起來瘦瘦小小的,其實身上的肉都緊實得很,肌肉的線條下隐伏着力量,估計不是在城市裏長大的。
她笑起來很甜,嘴角有倆小梨渦,笑意卻沒有絲毫抵達至眼睛裏,可見來者不善。
最重要的一點,她是人,活生生的人。
葉雉有點想不通了,他認識這丫頭麽?他對人向來是過目不忘,如果從前行路的時候遇見過這號人物,沒道理記不得。
他用眼神示意劉守找點話聊,探探底子,于是劉守咽了一口唾沫,扭頭問道:“小姑娘,幾歲了呀?怎麽自己一個人呀?”
這句話一問出口來,他頓時覺得自己有種說不出的猥瑣。
“我十八了,出來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呗。”她聲音甜,回答得很俏皮,“人窮志短,只能選擇窮游,搭車旅行。幸好這世上啊,跟兩位大哥一樣的好人還真不少呢!”
“你有紋身嗎?”葉雉突兀地插了一句嘴。
“哈?什……什麽意思?”小姑娘明顯被他這不按套路出牌的打法給吓了一跳,“我,我沒有紋過身。”
“建議你以後紋一個,否則找到以後屍體不好辨認。”葉雉見老半天繞不出去,心裏已經很有些不耐煩了,語氣就不怎麽好,“因為,基本上搭車旅行的女孩子被強.暴之後,臉會被刀子劃得亂七八糟,親爹親媽都認不出來。”
小姑娘口中讷讷,不知道說什麽好。
劉三胖子也呆了一下,趕緊打圓場:“老葉你……你看你說這些幹什麽,可別吓着人家小姑娘。”
然後他又轉頭安慰她:“小妹妹你別怕,我們不是壞人。”
媽了個巴子的,此言一出他覺得自己更加猥瑣了。
小姑娘尴尬而不失禮貌地笑了笑,轉移話題道:“對了,怎麽感覺開了這麽久還不到?”
“我也想知道呢。”葉雉扯了扯嘴角,一腳踩下剎車,“不過沒關系,小妹妹,路程長了,咱們不是有機會多聊幾句麽。”
劉三胖子心中暗自奇道:為什麽差不多的話從老葉口中說出來,就顯得沒有這麽猥瑣鄙陋呢?難道真的是他劉守本身的氣質有問題?
“大哥,你這是……什麽意思?”小姑娘顯得有些不安,手指頭不停地絞着挎包上垂下來的流蘇,“怎麽不繼續開了……”
“看歲數你還在上學吧,平時都看些什麽書?”對她的問題,葉雉避而不答,繼續道,“讀過《伊耆氏蠟辭》麽,聽沒聽過——”
他突然用古語低喝道:“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
同時,猛地按下喇叭。
頓時鳴笛聲直撞各人的耳膜,聲音高得簡直能沖上雲霄,吓得兩邊山林裏的鳥都驚惶地飛了出來,叽叽喳喳地叫。
古語中蘊含神力,《伊耆氏蠟辭》又是古書,葉雉講的那句話經過一代代能人異士的傳承,放大了其中使一切複歸原位的特殊含義,對付由外力營造出來的種種亂象是最為有效的。當然,也跟使用者的能力挂鈎。
劉守瞪着眼睛看葉雉,都快被震傻了,等鳴笛聲停下來之後,顫顫巍巍地往後排座位一看——啥人都沒有了,車門還半開着。
車裏就剩下了他和葉雉兩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社會你鳥哥,人狠路子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