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收拾下東西,我們明早出發去銀子岩。”葉雉說道,語氣平淡得像是明天要帶游客去參觀景點的導游在下達通知。
劉守聽了,先是興高采烈地耶了一聲,而後才試探性地看向葉雉,問:“老葉,我可以去的吧,沒問題吧?”
“可以啊,”葉雉理所當然地說,“不過,你只能留在游客觀光的地方,不能跟我們一起進去裏面。”
劉守頓覺被潑了一盆冷水:“那有什麽意思,我都已經去過一次了……”
“那你倒是說說,去了你能幹嘛?”
劉三胖子知道自己去了多半也是拖後腿,再說他也沒那麽大的膽子,只是嘴上還不甘示弱,梗着脖子道:“我能當隊伍裏的吉祥物!”
葉雉忍俊不禁,笑罵:“就會跟我貧。”
危素坐在椅子上聽着他們倆一來一去地鬥嘴,半個字都沒說。
覺察到她的怪異,劉守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忽然,危素擡起頭,像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我自己去就行了。”
她站起身來,對葉雉笑了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歡快起來,“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不要再蹚這趟渾水了……”她拍拍他的肩膀,“鳥哥。”
葉雉的目光沉了下來,直直地盯着她,一聲不吭。
危素莫名有點發毛,接着往下說:“我看謝憑也已經醒了,返魂香也派不上什麽用場,就放在你那裏吧。”
葉雉還是不說話,只是換了個站姿,從垂着手變成了抱着手,眼睛還是看着危素,好整以暇地等待她接下來的話。
氣氛變得有些壓抑。
她硬着頭皮,有點磕巴地繼續道:“那什麽,如果……如果還需要用返魂香,出了銀子岩之後,我會、會來找你的。”
“哦?”葉雉終于開口了,語氣中帶着咄咄逼人的意味,“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見到的那人壓根不是謝憑呢?如果,出不來呢?”
危素像被老師訓話的小學生一樣,默默地垂下了頭。
對于他提出的假設,她無力反駁。
但她見到葉雉這樣講,又這副神色,莫名有些喜悅的泡泡噗噗噗地從心底裏冒了出來,撞得她心尖尖上麻癢麻癢的。
她忍不住想,葉雉這是在……擔心她麽?
很快,她的腦海中又冒出了另一個想法——葉雉想跟她一道去銀子岩,大概只是打算去幫司徒善探看一下情況吧。
畢竟,她還記得今天他們的對話裏提到了什麽銀子岩的水龍脈。
頓時,喜悅的泡泡們,全都啪啪啪地破裂了。
嗯,還是不要自作多情了吧。
危素開口:“就算是那樣,也是我的事情,跟你沒關系。”
“這話說的……”劉守在旁邊嘀咕。
危素知道自己這句話講得難聽了,但還是裝作沒聽見劉三胖子的話,說:“那就這樣吧,我回房了。”
她轉身,葉雉突然從後面拉住她,問:“你是不是怕連累我?”
“我沒你想的那麽偉大。”她掙開他的手。
就在這當口,她耳邊響起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咱倆單獨待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沒錯,她原本以為已經啞巴了的老鬼,突然開口講話了。
葉雉好像還跟她講了些什麽,但是在這種時刻,危素完全聽不進去,她心裏想着的只有老鬼一個,之前憋在肚子裏的氣惱也一瞬間煙消雲散。
她猛然回過頭,對葉雉道:“你想怎麽樣,就随你吧。”
說完也不等對方回應,急不可耐地跑回了房間。
葉雉和劉三胖子不由得對視了一眼。
劉守:“她是不是精神壓力太大,有點錯亂了?”
葉雉:“不是沒這個可能。”
“靠,原來你丫還活着啊!”關上門,危素立即壓低聲音先抱怨了一句,然後才問道,“你要說什麽?趕緊的。”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關于我的事情麽。”老鬼心中頗為猶豫,說得吞吞吐吐,“我現在就告訴你……其中一些。”
“現在?”危素吃了一驚,怎麽這樣突然。
而且,老鬼的語氣聽起來似乎不太情願啊。
“對。”它說。
“為什麽你突然有了向我說明身世的雅興?”危素還是滿腹疑惑。
“這你就甭管了,到底聽不聽?”
老鬼暗道,別磨叽了,老子做了這麽長時間的心理鬥争,好不容易才決定和盤托出的……不,其實也不能算是和盤托出,只是有些事情,它還不能告訴她。
危素怕它反悔,連忙說:“聽,我聽。”
她走到窗邊。
老鬼:“我先問你,這麽久以來,你認為我是什麽?”
“鬼啊。”危素理所當然地說,“不是當年你自己說投胎走錯了路,跑偏了道,就困在我眼睛裏面了嗎?”
“怎麽我說什麽你都信。”老鬼輕輕嘆了一口氣,“……其實我不是鬼。”
危素不知道作何反應,只是心髒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
老鬼繼續道:“我是……虺。”(虺:hui第三聲)
它終于把自己的真實身份給說出來了,頓時一陣輕松,可很快又緊張起來了,不知道危素聽了會怎麽想。
“虺?”危素皺眉,搜腸刮肚也沒想起那究竟是個什麽玩意兒。
老鬼暗嘆,也難怪她不清楚。
為了避嫌,這方面的東西它都沒怎麽跟危素提過,就算在閑聊瞎扯的時候說到了,它也是打着馬虎眼應付過去。
它打算慢慢地道來,讓危素好接受一些,便說:“南朝的時候,有個地理學家叫任昉,他寫了本書,叫《述異記》,你知道嗎?”
“有點印象,可是《述異記》不是祖沖之的書麽?”
這本書危素倒是看過一些,雖然記述的都是鬼異之事,但沒多少可讀性。
她還記得她讀完十來頁之後,向老鬼抱怨過書寫得無趣,老鬼當時也沒跟她提起原來還有另一本《述異記》呀。
“任昉沿用了這個書名罷了,事實上,他寫得比祖沖之好多了。”
“哦,我曉得了,可這跟你要說的東西有什麽關系嗎?”
危素嚴重懷疑老鬼已經反悔不想說了,所以故意在兜圈子繞她。
“那書裏邊記着一句話,虺五百年化為蛟,蛟千年化為龍。”老鬼終于一鼓作氣地說了出來,“其實他漏寫了一句,‘蛇三百年化為虺’。”
“現在,你知道虺是什麽了吧?”
信息量太大,沖得危素腦子裏一片空白,她已經傻愣在原地不會說話了,久久不動,老鬼的話在她耳膜裏轟轟亂響。
她看見玻璃窗上自己的臉,眼睛直瞪瞪的,露出怎麽也抓不住要領的神情。
虺,她不清楚,可龍和蛇這兩樣,哪個人能不知道?
如果說老鬼不是鬼,是虺,也就是說她左眼裏盤踞着一條不明生物?
危素不曉得虺長什麽樣子,可老鬼說了“蛇三百年化為虺”,她一下子就能聯想到蛇是長什麽樣的:冰冷的軀體,滑膩的鱗片,寒涼的眼神,還有那時不時吐出來吓人的紅豔豔的蛇信子……
她幾乎都能聞到那股腥味兒了,心裏頓時一陣惡寒,甚至有點反胃。
“……你怎麽不說話?”老鬼問得小心翼翼。
這種語氣可從來不是它的作風,可危素還沉浸在巨大的驚詫之中,絲毫沒有覺察到。
老鬼心道不好,別是刺激大發了,又問:“你就……沒什麽想問的嗎?”
危素攥緊拳頭,用指甲狠狠地掐着掌心,試圖用疼痛讓自己冷靜一下,這方法還算奏效,良久,她開口:“你是怎麽到我眼睛裏來的?”
“這個,小孩沒娘說來話長,牽扯的東西太多了,一時半刻講不清。”老鬼的語氣輕快了些,試圖讓氣氛不要那麽沉重,“今天咱們就先不講了,啊。”
這種講故事哄小孩的口氣算什麽?危素無可奈何地想。
早幾年,她還想着等謝憑醒來以後,她回歸了正常生活,就想法子把老鬼從身體裏勾出來,送去投胎,這麽着不也是皆大歡喜的事情。
可是現在,一切說變就變,沒給她半點緩沖的時間。
謝憑突然成了陰陽謝家的人,老鬼突然成了虺,每個人背後都有秘密,一層身份下掩蓋着另一層身份,原本就不算簡單的事情,現在還越弄越複雜……
這麽多年的東奔西走颠沛流離,她都竭力撐着,可是在這一刻,她突然覺得很疲憊,疲憊得無以複加,只想大睡一場,什麽都不管了。
她轉過身坐在地上,背靠着牆壁,對老鬼說道:“你不願意說我也逼不了你,你……就把你願意說的,給我講清楚吧。”
危素這樣看似平靜的态度,反而讓老鬼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半晌,它才開口:“還有一件事情。”
一件它原本不想告訴她的事情。
“什麽?”
“你原本以為,我是被困在你眼睛裏邊的,對麽?我一直是這麽告訴你的,但其實不是的,我不是住在你的左眼裏……”
說到這,老鬼頓了頓,“我就是你的左眼。”
“你看到的一切,都是我替你在看。”
剎那間,危素回想起了很多事情,那些她無法理解的事情突然有了答案。
怪不得在巴朗山上,老鬼一旦受制,她的左眼就什麽也看不見。
怪不得在她最悲痛的時候——看到謝憑出事,看到躺在殡儀館裏的爸爸……就在那種傷心至極的時刻,她左邊的眼睛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對于活了幾百年的老鬼而言,這世上或許沒有什麽事情值得它哭泣。
這樣子的它,被困在一個黃毛丫頭的眼睛裏,一定很不甘吧。
危素忍不住擡手摸了摸左眼下,那枚黑紫色印記。
“那我原來的眼睛呢?”她突然發問,一語切中要害。
老鬼沒有說話,危素知道這就是它不願意解釋了。
她換了個問題:“你想走嗎?”
“想,做夢都想。”老鬼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走了,我這只眼睛就瞎了,對不對?”
“……對。”
“……好吧,沒關系,反正……我還有右邊這只眼睛。”
危素說完,自己都吓了一跳。
原來她竟然能說出這麽大義凜然的屁話。
老鬼聽了,失語許久,道:“可是我走不了。”
危素不知道該說什麽,轉開話頭:“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告訴我……?老鬼,為什麽是現在?”
從她十五歲那年開始,每一天老鬼都可以告訴她它的真實身份,但是它從來沒有吐露過半個字。所以,為什麽選在今晚告訴了她?
老鬼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充斥着不安:“明天你要去銀子岩,遇上了謝家人,我不想你半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紙是包不住火的,它包了這麽久,火也該燒出來了。
但是,它知道自己向來自私,這一次,當然也不打算獨自把所有的罪責承擔下來,謝家該負責的那份兒,就讓謝家的人去受着吧。
還有一個原因,盡管老鬼不太願意承認,但卻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那就是,打從心底裏起,它不想見到危素厭惡自己,甚至恨自己。
老鬼曾經問過危素一個問題,它說,你覺得我對你而言是什麽。
老鬼以為危素會趁機嘲笑它,沒想到,她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講了四個字。
——“亦師亦友。”
聽到回答的那一刻,在這世上已經過了三百多個春秋的大虺,終于明白了什麽叫做既愛又恨,百味雜陳。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把真實身份說出來了,老鬼心裏一陣輕松。
終于把老鬼的真實身份這個包袱抖出來了,作者心裏一陣輕松。
神奇動物在哪裏,在小危的眼睛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