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刀鋒劃破血肉的痛覺使體內嚣張的火焰燃得更盛,拂煙并未因這小小的刮痕而皺一下眉頭。
精致的小刀如回旋镖,一見血便迅速地回到連滄手中。
上炎明白他這是要做什麽了。
她身上的戾氣的确太重,因為本心至純,如一張上好的宣紙,滑潤白亮,一旦沾上墨水,便不可控地渲染開來。正如深藏在她內心的邪念,一旦種下,便如星星之火燎原之勢,一發不可收拾。
那把刀還是一百多年前,他們師徒二人共同收服一只九頭鳥,用九頭鳥的頭骨制成,上炎親自在上面封下印咒,從此這把刀成為了連滄無往不利的兵器,專作取血之用,并且割開的傷口會在取到血後立馬愈合。
“連滄,她身上魔氣越來越重,光是把她的魂魄封進骨玉遠遠不夠,尚需将她的身體一同封印,才能徹底杜絕她的複蘇。”
“你快先将她的魂魄鎖住!”
俊逸如谪仙的臉看不出任何一絲情緒,動作如行雲流水般,連在自己白皙而精實的手臂上割開一道口子都做得如此風度翩翩。
小刀上沾着二人的血,刺入那塊此時正泛起了幽幽綠光的骨玉。
随着一道殷紅,另一道微深的血注緩緩流進骨玉,連滄口中不緊不慢地念着那道封印的咒語,玉上蕩開一圈圈綠色漣漪,似一個旋風口,将二人的血液一同吸入。
上炎此刻已是使出了全部的靈力與對面那個發狂的女子抗衡,她明明身着一身白衣,笑容卻是與之大相徑庭的邪魅。
連滄這小子,有必要這個時候還保持什麽風度嗎?
只不過,憐香惜玉,他現如今應當是不會了。
他的口中還在念着咒語,往昔的一幕幕如流光般在拂煙的腦海裏回放着。
初見他時他的冷漠疏離,月光下他不可思議的溫柔,他緊緊抓住自己雙手的溫熱觸感,在冥界底獄火焰明滅裏他堅定望着自己的眼神,直到現在他真正像一個高貴神只般渺視自己的樣子。
原來,她還是會心痛。
體內的炙熱還是瘋狂地沸騰着,卻好像有什麽東西在離自己遠去。
“連滄,我問你,你從始至終到底對我有一絲半點的真心麽?”
如果在她沉睡的一千年裏,她能聽見外界的聲音的話,她會明白連滄與自己的這一段過往,和自己的結局,對于人間而言的意義。
大約是,按照上炎的話,她是連滄命數裏的一個劫,按照連滄的話,她是他所說成神的那個最後時機,而按照神界的一致公認,她是引起人間災禍的妖魔。
連滄起先可以說是被自己迷惑,亦可以說是在歷劫,當然,到了這最後的時刻,他當然會毅然決然地,選擇親手消滅自己,這個給人間帶來噩夢的邪魔。
可直到魂魄離開身體的那一刻,看着他冰冷的模樣,她的問題,卻始終沒能得到回音。
白色的靈力場瞬間湮滅,之前還跋扈非常的女子此刻如紙片般癱軟在地。
這一回,連滄沒去接住她,而她也感覺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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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硝煙,鮮血,頭一回這麽活生生的向時簡撲面而來,以往跟着師父,聽他說起百年前的亂世,他只當是聽歷史故事,而當自己身臨其境時,你才能清晰地體會到那種動蕩不安。
鋪天蓋地的白色,此起彼伏的哭聲,在緊張的戰事中顯得太過蒼白。時簡沒有将喪禮鋪張,在哀鴻遍野的亂世,家家戶戶都在經歷死亡,像他爹那樣尚能安然離世的能有多少?
師父一直以來都是通透的,執迷不悟的總是自己。就像一盤棋,怎麽下都是死局,只有師父他才會有那樣的潇灑拂袖打亂。
“少爺,少爺?”思緒被打亂,時簡不悅地瞥了眼上前探頭探腦的小厮。
“您那位師父來找您了。”
“怎麽,時簡?不歡迎我來拜拜令尊?”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連滄颀長的身影已然大步走近。
“師父肯來拜祭爹,爹若是九泉下有知,想必也會高興。”
“你也毋須太過傷心,你爹他下一世定會有個好命數。”
語氣中透出的冰冷令時簡不禁一驚,說的的确是安慰的話,可聽起來卻仿佛在高高在上的宣布什麽。
師父他,好像變了。
“會的。我爹他,這一世修的福,下一世一定能享的。”
“凡人間的征戰,我恐怕不能幫上什麽,時簡,我這次來,是向你作別的。”
時簡只當是一次尋常的分別,如以往般照例問了句,師父這回又是要上哪游歷。
連滄卻沒有如往常般雲淡風輕地回他,而是微微斂眉,時簡看着,心中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這一回,可能是永別了。”
時簡驚愕地望着他,“師父,您究竟怎麽了?”
“沒怎麽,我來這,是有事交代你的。不久我便要升上神界,完成我一生的夙願,以另一種方式守護六界。我走後,你作為我的弟子,自然要擔起守護人間的使命。”
說完,他從腰際解下那塊骨玉,這一回,是真正的交到了他的弟子手上。
守護人間?怎麽守護?像師父他一樣消滅妖魔嗎?可自己的修為還遠遠不夠啊。
“這塊玉,你要用你的性命去守護它。你死後,你的子孫後代也要用他們的性命去守護它。但凡你的血脈還在延續,都得世世代代,以命相守。”
時簡接下那塊玉,口中鄭重肅穆地應承道,“世世代代,以命相守!”
“師父,拂煙她現在如何?”
一抛出這個問題,時簡覺得周圍的空氣又冷上了幾分,師父他好像變得令人,不寒而栗。
“她那日快要入魔,最後我和師父二人聯手制伏了她”
“那她現在去哪了?怎麽會突然入魔了呢?”時簡顯然一直以來沒有弄明白,拂煙這個人,一向神秘古怪的。
“她收不住自己的心,自然容易被心中的邪念左右。”
“時簡,這世上的人和事,除非妖魔刻意作亂,總會自然解決的。就像一個結,再怎麽複雜,也自有它一套解法,你強行用蠻力想解開它,也許反而會越收越緊。不如放開它,放開,何嘗不是最好的解法。”
“師父今日說的話,弟子都記下了,永生不忘。”
“時簡,師父信你,你從未叫為師失望過。”
該說的都說完了,連滄再沒有顧慮,踏出時府蕭瑟的大門,阿蒼已在那片郊外深林中候了許久。
神鷹此刻以龐大的身軀靜靜地矗立在鋪滿落葉的林地上,它望着它的主人向自己走來,墨色的長發和白色的長衣被混雜着落葉的風吹得輕輕揚起,使他一向潇灑的主人看起來竟仿佛有些落寞。
或許是他的錯覺吧,因為下一刻,它的主人又變得像拂煙來之前的那般疏離了,哪怕是對它,一個陪了他這個寂寞的家夥一百多年的坐騎。
“阿蒼,我要走了,這回,你不能陪我了。天下間沒有不散的筵席,緣聚緣散,本就再尋常不過。你陪在我身邊已經夠久了。”
它不甘地試圖用自己的頭去蹭他,他沒有躲開,而是僵着沒有反應,卻令它更加無所适從。果然,成了神便開始嫌棄它這只不成器的神獸嗎。
“阿蒼,神界,不适合你。”
他是怕它無聊嗎,不會的,神界一定也會有許多神獸,說不定也會遇上喜歡自己的神君,不過它心裏最喜歡的當然還會是他了,它去了那說不定會比在人間還快活呢。
聽到它內心的哀求,他卻不忍地別過了頭。
“我做不到,不要再說了,我必須要把你們全部都放下。所以,阿蒼,走吧。”
本已蓄勢待發,準備載着它的主人飛去神界報道的神鷹,卻變成了孤零零地望着主人的背影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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誅神臺上,一道又一道驚雷毫不留情地落在那個單薄隐忍的身影上。
成神便是如此,不經歷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便永遠無法真正脫胎換骨。肉體的撕裂疼痛到極致過後,方能獲得升華。
聽着連滄一聲聲的悶哼,禦瑤的心跟着一揪一揪,卻也同時感到無法抑制的喜悅。為了走到這一步,他已親手将那狐貍了斷了,他們之間絕無可能了。
一聲接着一聲的震天動地,帶着摧毀一切的力量擊向連滄的身體。他的衣衫已然被如刀鋒淩厲的雷劈得褴褛不堪,像被帶着鹽水的鞭子用力抽打的疼痛。血肉被劃開,卻感覺體內的骨骼越來越堅硬,裏外夾擊的刺痛。
身體在一寸一寸的發生蛻變,疼痛太過劇烈以至于麻木。
他只低着頭,一眼也沒有落在那個遠遠駐足看他的粉色身影上。
七七四十九,就這麽一直劈下去吧,劈到靈識渙散也好,劈到粉身碎骨也好。
直到四十九道天雷劈完,禦瑤走到他面前,他始終維持着那個背脊挺直坐着的姿勢,哪怕纖塵不染的白衣上已是傷痕累累,仿佛他會一直那麽波瀾不驚的坐在那裏。
“連滄,恭喜你。”
他擡起頭看着那個居高臨下,微笑看着自己的人,沒有一絲表情。
“現在,或許該叫你長生帝君了。恭喜你,帝君。”
他沒有應,他們就那樣對峙了許久,就像他們接下來漫長的千年。
作者有話要說: 好吧,好像的确不定時更新換來的一定是不定時讀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