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執劍翩然而落,站在人群圍起的空蕩的圈中。
她的劍對準了那個男子,差一寸便封喉。
“楚楚漾天雪,萋萋醉拂煙。你可還記得?”
這一句話從她嘴裏冰冷地吐出來,那二人皆已變色,一個瞪大了眼望着她,另一個心照不宣地擡起頭。
“你怎麽會知道?這是林郎他…”
“呵…事到如今你還要裝蒜?”這話卻是拂煙咬牙切齒地看着那侍郎說的。
他不敢置信的目光轉瞬愈發亮了起來,竟是面露狂喜之色。
“是你?原來是你?”兵部侍郎仔細地辨清那面前對他怒目而視的女子,竟是對那把指着他的劍恍若未覺般,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起來。
“是你啊,真的是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圍觀衆人皆是面面相觑,這侍郎大人莫不是被這姑娘吓得瘋癫了?
“你既是逃出生天,又何必再自投羅網?今日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來投,林威,林鎮,把東西拿出來!”
衆人只見侍郎身後兩匹馬上的黑衣男子,從懷裏摸出幾根純白的細絲,映着陽光閃得格外耀眼。
拂煙怎麽可能認不出來,那是她朝夕相對了三百年的狐毛!
“欺人太甚!”
那幾根細絲頃刻變為了兩把寶劍,另外一人手裏的卻又變為一把弓搭着一根箭,皆是齊齊瞄準了拂煙。
“姑娘,現在你不是要和我鬥,你是要和你的同族鬥!”
不想拂煙冷笑一聲,那劍鋒竟是離得他喉嚨更近。
“是嗎?就憑你們?真是不自量力!”
她竟是罔顧那正虎視眈眈的箭矢劍鋒,就勢便要真将那手中的劍向他送去。
林侍郎一臉驚愕,那漸漸向拂煙逼近的武器亦是遲疑着,他只好開始笨拙的躲閃。
這女子還真是不要命了!
“你想要我的命?沒那麽容易!我說了,你現在不是和我鬥,你是和你的同族鬥!”
拂煙當然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無非拿到了她爹娘、哥哥的狐貍毛,可這一招對付凡人或許可以,他難道是忘了她的身份不成?同族間怎麽會相殘呢?他以為所有物種都和人一樣的嗎?
“我知道,可你怎麽忘了,那是我的同族啊?”
眼看再往前送上一分,那把劍便會刺入那人的胸膛。而那些所謂的武器,無論握在它們把上的手如何使勁,也無法傷到她絲毫。
利器刺入血肉的觸感,她感覺到了,可那一刻,她并沒有如願地釋然,因為那把劍,刺入的并不是它本應刺入的身體。
“拂煙,住手!”
那聲音是連滄的。
不是說好了嗎?等到他把那個負心漢,那個劊子手送上黃泉,再幫她将那人的魂魄打入萬劫不複的冥界底獄中,永世不得超生嗎?而在此之前,殺了他,再将他的屍身帶離,一切都交給自己麽?
可的确,自己是做錯了的。
她還怔在原地,那把插入阿楚心口的劍也忘了拔出。
“放手!”
他好聽的聲音傳來,帶給她的卻不是一如既往的暖意,是要冰冷到她心裏去的肅穆與失望。他對她溫柔過,忽視過,卻還從來沒有對她這麽冰冷決絕過。
拂煙木然地縮回了手,一片空白的大腦裏還勉強知道不能拔劍。
他從之前藏身的屋檐上飛躍而下,像是身後攜了萬丈銀河般的翩翩,恍若真神。
他向那已頹然倒地的瀕死女子走去,她的身後原躲着的那個人也是僵住了,就這麽雙目失神地看着她無力地倒下。
連滄緩緩蹲下/身,一只手握緊那個叫阿楚的女子的手,另一只手發出刺目光芒,只見那名借女人身體保住一命的侍郎,全身上下皆被一圈圈發着耀眼白光的繩子捆緊,不得動彈。
“那個人,交給你了。”
他這話,是對着時簡和拂煙兩個人說的,拂煙覺得他對自己,怕是再也不會像從前一樣信任了吧。
不是不知道他的悲天憫人,只是那顆大善的心一直隐藏在他疏離冷酷的外表下罷了,否則他那日也不會對自己動了恻隐之心。
“你信不信我?”他對着阿楚說。
阿楚用盡身體所有力氣,撐起眼皮看着他。從他向她走來,蹲下來,握住她的手,到他說,“你信不信我?”
她好像看到了光,在她遁入永恒黑暗裏見到的最後一道光,卻照亮她整個世界。
可來不及了啊,她還來不及對他說,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她願意相信。即使自己才被騙過一次,她也願意賭這一次,相信他。
阿楚閉上了眼,微弱的呼吸終于掐斷,卻還維持着那個小嘴微張的樣子。
連滄的表情,卻不是悲痛的,而是,微笑?
難道他在為這個女子得到解脫而感到高興嗎?拂煙想到。
這個人,一向是行事古怪的。她不應該浪費心思去和他計較。
拂煙就這麽在衆目睽睽之下,用之前那兩人用來對付自己的武器,了斷了那個新官上任的兵部侍郎。
一切,太快了,當圍觀人群中有人悄悄去官府通風報信,來人馬不停蹄趕到之時,那個圈裏分明只剩了那兩名亦是目瞪口呆的侍郎護衛,還有那血尚未凝固的相府千金的屍身,以及一旁已是泣不成聲的昔日相爺夫人。
在這詭異的喪女之痛和朝廷命官被殺的驚愕的雙重氛圍下,衆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總之,當林侍郎命喪他新宅前的消息傳入了天子的耳中時,那個早已擱置朝中諸事多日的老頭卻是愈發的心安了。這世上,又少了一個與他争的人。
連滄履行了他的承諾,他帶着拂煙一起,将那人的魂魄帶到了冥界底獄中煅燒。
冥界的底獄啊,那是一個連神魔都望而卻步的地方。這裏堕落下去的靈魂,是真正的萬劫不複,是甚至比輪回之苦和誅神臺都要殘酷的刑罰,是神形俱滅,永遠消失。
當那人的魂魄被投入熊熊的岩漿時,沸騰的岩漿又鼓出了一個泡泡,爆裂開來,那人的靈魂與其他萬惡不可赦免的靈魂一起,經受着這世間最恐怖的懲罰,永世的焚燒之痛,并融為其中,去焚燒下一個靈魂。
望着那人的魂魄先是在岩漿裏掙紮,再到消融,最後化為黑暗與吞噬的一部分,連滄與拂煙皆是面無表情的。
拂煙是在為自己逝去的家人悼念,而連滄呢,他是在為了那個自己錯殺了的女子而傷心嗎?他安靜得太不尋常了。
“回去吧。一切就到此為止吧。”他面無表情地望着滾滾的底獄說道。
面對這樣的連滄,拂煙說不出反駁的話,畢竟一切也皆是因那人而起,既然他已得到了這世上最可怕的懲罰,一切,或許可以,到此為止。
拂煙終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灑脫,她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連滄了。
她不知道離開他,自己還可以去哪裏,哪怕只是陪着他,等到他修成正果,那也比離開他好。
她不敢問連滄,對那個叫阿楚的女子,是不是也覺得她很好。
直到有一次,他坐在月下吹笛,皎潔的月輝披在他周身,發着清雅的光,她還是癡癡地望着他。
那一刻,她對他說了憋在心裏好久的對不起,雖然那一日,是那個混蛋侍郎眼見躲不過她的劍,便索性拉過了身邊的阿楚,替他擋住了這致命的一擊,可終究,錯是在她的,那條人命,那些血,是沾在她手上的。
他将渺遠的目光收回,望着她,用那種她自從那次之後便再沒對她流露過得溫柔神情,“我早就不怪你了,現在你把這些話說出來,心裏一定也好受了許多吧。”
複又綻出了那個已不知迷了她多少遍的微笑。
“這世上,每個人皆是有命數的,但卻不包括堕入底獄。我當日陪你一起,做下這人神共憤的事,我就一定會和你一起承擔。”
那一刻,拂煙覺得自己不長不短三百多年的人生,頭一回這麽完滿。
至于那句,覺得阿楚是不是也很好的話,她實在是再也沒辦法問出口了,他都已經對自己這般說了,她再拿這個讓她和他之間尴尬的問題去為難他,那就真的是太傻了。
冥界大殿上,一襲華美的粉色衣裙一掃一室灰暗,來人踏着輕盈而自信的步伐,徐徐走進。
“小王參見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十世情劫已滿,小王恭送公主殿下返回神界。”
禦瑤綻出一個滿意而端莊的笑容,“聽說那底獄裏又添了一位火呢,本宮可否懇請冥王你,将此事擱下?”
“可…可是,這樣一來,天帝他…”
“天帝那邊,本宮自有對策。你不必再說,這事姑且就這麽定。”帶着神與皇族的雙重威嚴,就是平日裏威風凜凜的冥王,也不敢對這個小丫頭片子公主再有微詞。
她淡淡地掃過一眼,不帶眷戀地踏出了這個她再也不想來的地方。
呵,反正也是最後一世了,這苦澀的忘川水也不必再飲了,這一世的記憶姑且就這麽留下吧。
那個男子,他對自己說,“你信不信我?”
從來沒有哪個男子,哪怕是自己的哥哥,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呢。
他叫連滄是嗎?
連滄,我們,後會有期。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寫的我自己也很激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