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頭發,白了。
拂煙回想起那日與他的相見,與其是相見,不如說是她一個人自作多情地看着他的背影吧。
如同天上的星辰,像漫天銀河般流淌的如瀑銀發,他這些年又是怎麽過的?一個人在一個那麽清冷的宮殿裏,如何打發他的永恒?
還記得當日的他,溫潤如玉,卻也是胸中有萬千丘壑,意氣風發地揚言要消滅世間所有作亂的妖魔的模樣。
她傲然立在風雪中,眼神放空地望着洞口一片茫茫的飛雪,世界這麽大,可只有這裏,才是自己唯一的歸宿。
“小六,小六!快過來!”
聽見三姐興奮的呼喊,小六忙不疊地湊到那塊她正躲在其後的岩石後,偷偷伸出個頭,望見的是自己三百年來第一次看到的事物。
小六是阿娘生的一窩狐貍崽子裏年紀最小的那個,個頭也最小,嬌嬌弱弱的,兄弟姐妹們都呵護寶貝得緊,自小便養成了至嬌至傲的性子。小狐貍在這世上對着一群狐貍撒了三百多年的嬌,還是第一次看到除了用四只腳行走和有翅膀的鳥之外的動物。
她細細的描摹那對男女的眉眼,男子穿着天青色的袍子,背着個書箧,眉眼間款款深情如她從未見過的溫暖春水,他的皮膚被漫天的冰雪凍得有些蒼白,英挺的鼻梁搭配着如劍的眉。他的大手攜着另一雙溫柔的小手,膚若凝脂在這冰冷的風雪裏更顯楚楚動人。而那雙手的主人更是小六從未見過的傾國傾城,光是那麽柔和的眸光都足以令冰雪融化。
一對璧人,用來形容他們,最是恰當不過。
于是情窦未開的小六就在三百年來一個尋常的日子裏,不經意間便邂逅了一對佳人才子在漫天的晶瑩裏互相依偎的美好畫面。
她豎起尖尖的狐貍耳朵,緊緊和三姐挨在一起,生怕露出個尾巴什麽的驚擾了他們的一片靜好。
“楚楚漾天雪,萋萋醉拂煙。”男子嘴裏突然輕輕吐出這幾個字,佳人小巧精致的面容上便泛上了點點紅暈,像是某種奇妙的法術,小六覺得自己的世界就在這一刻開始,翻天覆地。
“三姐,他們,是什麽東西啊?我怎麽從來沒有見過長成這個樣子的東西?”
“還不是你貪睡,日日就知道窩在洞裏,每回有神君上山采補靈氣,修煉閉關,大家都去湊熱鬧,就你懶得去看。現在可覺得新鮮了吧。”
“神、神君?天啊,原來他們長得這麽好看呢!”
“什麽神君,看他們那羸羸弱弱的樣子,凍得和茄子似的,一看就知道是凡人啦,你怎麽這麽笨吶!笨死了!”
“什麽啊,你又沒說…你哪裏又見過凡人呢?”
“我,我也是頭一回啦…但是平常爹娘說話你又不認真聽,神君和凡人長得是一樣的,而且,爹娘也可以變成這個樣子哦。”
“啊,什麽?”小六只覺得一個又一個砸得她一頭霧水。
“是啊是啊,聽大哥二哥說,他們總是變成這個樣子跑下山呢。”
“當真?三姐你見過嗎,你說爹娘變成人的樣子是不是比他們還要好看?”
“我也沒有啦,好像只有大哥二哥偷看到過,不過他們也只是遠遠地躲着看,看的并不分明,不過,我覺得肯定要比那兩個沒用的凡人好看多啦。”
“唔…你說我們可不可以也變成這個樣子呢?”修長的身軀,素淨的臉頰,渾身上下的皮膚都光溜溜的,好像比毛茸茸的自己要好看很多呢。
“你小心別讓爹娘知道啊,爹娘平素還說,不讓凡人上山呢,今日你長了回見識,可就點到為止了啊,快去告訴爹娘有凡人上山,否則到時爹娘責怪,我可不幫你說話!”
“別啊,三姐,他們不過就是上山來賞賞雪,要是告訴爹娘,可不就棒打鴛鴦了嗎!不如我們就在這守着他們,想必他們也待不久的。”
她心中隐隐覺得,能念出那樣美的句子的人,一定也是個心腸極柔軟的人,她便極不願意壞人好事。
“可是…若是被爹娘發現…”
“別多想了,爹娘今日不是下山去了?現在可不就我們倆見過他們,我們守口如瓶,定沒有旁人知道的。”
正為自己促成一段良緣而洋洋得意的小六,怎麽會知道,那個所謂心腸柔軟的男子,此刻眼角的餘光所注視的方向。
“靈狐者,初遍于大陸,後居雪獨山,長三百歲可化人形。夏至時氣至弱,不可化人,其以原形而現者,銀可殺之。靈狐無一處不可為寶,得狐血者,延年駐顏,得狐肉者,長十年功力,得狐心者,飛升成仙。得狐毛者,雖一毫亦可幻為萬物。
“楚楚漾天雪,萋萋醉拂煙。”念着念着,小狐貍紅撲撲的小臉紅得愈發深,什麽是愛情?是像爹娘一樣日日耳鬓厮磨,還是像那個老是纏着三姐的小鸾鳥,翅膀上積滿了雪也樂此不疲地追着她飛,還是就像那兩個凡人一般,只是執手相望,一個眼神便可會意?
她滿帶倦意地在這個高深莫測的絕世難題的思索中,昏昏沉睡了過去。
“小、小六!”
“嗯?”
從昏睡中醒來的人兒困頓的擦了擦迷蒙的睡眼,手感,好像不對!
她保養得純白柔軟的毛呢?為什麽變成了光溜溜的纖細的,像凡人一樣孱弱的手?眼前,一、二、三、四個凡人,三男一女,奇怪,他們是哪裏冒出來的?看模樣都俊俏美豔的緊,可這些人,自己真的熟悉麽?
看看周圍,唔,那只比自己稍大一些的小狐貍老三正蹲在自己身邊,一雙水霧迷蒙的大眼睛正聚精會神地注視着自己,這是怎麽了?
“小六,你,自個兒看看。”
雪水化成的鏡面裏,是她從未見過的絕色。
與那鏡中美人相較,之前她見過的那個凡人簡直就是蒲柳之姿。除了發絲淩亂的披散着,一張精雕玉琢的臉上,一雙眼眸比鲛人的夜明珠還要耀人,更像天上的星子,刺破暗夜的黑,那小巧玲珑的鼻子,配上那櫻桃般的朱唇薄啓,竟是說不出的動人。偏生又不是那清一色的豔麗,卻是從骨子裏帶了些傲然,遺世而獨立。
“來,告訴爹娘,怎的你三姐、四哥、五哥還不會化人,你就如此有悟性了?”
“我,我也不知道啊…大概,大概他們比我要愚鈍些吧…”
“你個死丫頭,說誰愚鈍呢!”
“恐怕六妹是春心蕩漾了吧,瞧她那羞怯怯的模樣,是看上哪家的了?是那日日偷偷摸摸來招惹你的小雪兔,還是那每年來這采靈芝的小童子?總歸不會是那些神君吧,我們可高攀不起啊!”
大哥、二哥的人形模樣自是豐神俊朗,一雙狹長的狐貍眼,眼珠子不懷好意溜溜地轉着,三姐、四哥、五哥還是原形模樣,與人形的大哥二哥比,倒像極了他們豢養的靈寵。
小六忍俊不禁,接下來的話,讓她怎麽也想不到會從自己嘴裏冒出來。
“我,可以下山嗎?”
怯生生地抛下了這麽一句,瞬間周圍的空氣就像被雪凍住了一般,平日裏慈眉善目的爹娘竟是面色沉得吓人,大哥、二哥皆是窘迫,似是不知如何開口一般。就連一衆還是狐貍模樣的哥哥姐姐們此刻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沉默吓得不輕。
“這些話,本來,就該這個時候告訴你們的,雖然你們三個還沒本事化人,也就一并聽了去吧。”小六瞅着那難得嚴肅地阿娘此刻正撫着額角,“平日裏和你們說,不準放凡人上山,可都記住了沒?”
小六和阿三皆是心照不宣的相互傳遞了一個眼神。
“我們家從沒親戚,你們可知是為何?”
見還是死一般的沉寂,她索性繼續下去。“我們族類自古便受人觊觎,那住在天上的神君們自不會打我們的主意,想那幾萬年前,我們族類可還為神族立下了大功,只是那些凡人,着實可惡。起先靈狐一族是自由自在在大陸上縱橫逍遙的,也就是不知哪只傻狐貍對哪個凡人發了不該發的善心,竟讓人家從此惦記上了我們。雖說我們是比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不知強了多少,怎會讓那些居心叵測的人輕易近了身,可凡人狡詐多端,竟是讓他們發現了我們的弱點,還無恥的趁人之危,千百年來,不知有多少族類慘死于他們手下,獨獨留下你爹這一脈,歷盡千險萬難總算是找到個這麽個與世無争的地方,也就是在這麽個地方,我們生下了你們,所以你們從來不知那世間的險惡,我們,也不願讓你們知道….”
說着,聲音便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娘,別說了,我們聽話便是…”狐二連忙上前摟住他娘的肩膀,“小六,從今往後再別說這話,想都不許給我想這回事!”
小六噙着淚,顫顫巍巍地重重點頭,凡人,原是那麽可惡的麽?那今天自己和三姐擅自做主将那兩個凡人放下山去,是做錯了嗎?
怎麽會呢?那麽相愛的一對璧人,瞧那女子嬌嬌弱弱的樣子,恐怕連一只螞蟻都不忍心踩死罷,怎麽會和那些兇狠的人是一路的呢?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在沉澱和反省中,新晉榜啥的反正是進不了了,就不做那指望了,雖然文很冷,但是還是會堅持下去,嗯,寫作本來就是為了自己開心才寫的啊,希望一路支持我的朋友繼續支持我,感激不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