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他轉頭,鳳眼如霜雪般寒涼:“你要反悔?”
不待姬寧回音,畢元賓又道:“便是你要反悔也沒有可能。你是不死魂,不死不可投胎轉世。”
清楚自己是不死魂,姬寧卻不甘心,她不明白為何冥界會有這個設定。她垂下腦袋,兩只手指摳在一起,低低問:“沒別的辦法了嗎?”
姬寧認為世間萬物皆有法,不會存在死局的事件。
對于不死魂投胎,她抱有希望,不肯輕易死心。
其實不是沒有法子。
不死魂不散是因有執念怨氣,若兩者散去,便可入輪回。再不濟還有更陰損的法子。
但畢元賓不知自己是怎麽想的,他就是不想讓她投胎。
他冷冷回答:“沒有別的法子。”
話落下,姬寧眼裏的光輝黯淡下去。她垂下眼,耷拉着唇角,失魂落魄邁出佛堂。
她黯如死灰的模樣,看得畢元賓很不是滋味。
回想短短幾日,他看見過姬寧太多模樣。
她在萬刑司哀慘求饒,在天元殿狂妄自稱姑奶奶,在丞相府雙目含淚說他應該去死,在三生河畔笑顏如花……
可每一次,皆是為那謝晉圓。
畢元賓把金簡再次展開,看謝晉圓的生平。
是個窮苦書生,母親為供他念書勞累成疾,早早撒手人寰。他靠劈柴為生,因為科舉遇見姬寧。
他與姬寧相依為命,互相取暖,在無一賓客的境況下,在他家破落的院子裏拜過天地,許下生死不棄的誓言。
姬寧死後,二人緣分盡斷。
平平無奇,沒有建樹,畢元賓想不透是他是哪兒吸引了姬寧。
畢元賓想到害死了姬寧的大丞相高罡毅。
她的生平有記,高罡毅逼她為妾被拒,惱羞成怒故意安排她進宮行刺皇帝的任務,姬寧任務失敗,被高罡毅殺害。
畢元賓去了一趟陰曹司。
陰曹司是冥界分管各地的地方官,有監察陰陽兩界的職責。陽間活人的命燭都在此處。
畢元賓方到,掌管陰曹司的杜賀便舔着臉笑嘻嘻地迎:“六王?稀客呀。”
冥界都知畢元賓深居簡出,杜賀摸不準他來此行的目的,便退在一旁等命。
畢元賓望了眼陰曹司內數不清的命燭。
燭火微漾,落進他不染溫度的眼裏,他淡聲問:“陽間大丞相高罡毅,還有多久壽數?”
杜賀應聲查了查命燭,須臾回道:“不多,僅有三月。他在陽間作惡多端,按照命定劫數,三月後會死于他培養的刺客之手。”
畢元賓問:“刺客是誰可有定?”
杜賀擺擺手,笑着道:“不曾。陽間活人的命只被定下大方向,何時重病,何時喪親,何時死亡。至于怎麽生病,怎麽喪親,怎麽死亡,具體都會有所改變。事物萬千,哪兒就真的能全按照命數發展呢?”
“那便是說,只要死在他培養的刺客手中,都不算違逆命數。”
杜賀颔首:“不錯。六王問這個是?”
沒答杜賀的疑問,畢元賓旋身離去。
他把姬寧的住處安排在古樓一層,窗戶推開就能瞧見那棵銀花樹。
畢元賓到的時候,姬寧坐在床邊發呆。
白色銀花落在她的烏發上,她扶着窗棂的手指纖細白皙,圓黑的杏眼不見光彩。
她整個人看不出什麽活力生氣,如一潭死水,跟前幾日大不相同。
謝晉圓走了,好像也帶走她所有的靈氣。
畢元賓心中有說不上來的悶堵。
他邁步到姬寧的窗前:“本殿帶你去個地方。”
望着畢元賓的一身雪白佛衣,他真真是不染纖塵,高貴如天上月。
姬寧垂眼搖頭:“我不想去。”
聲音都是恹恹的。
“人間。你也不去嗎。”畢元賓問。
“人間?”
姬寧嚯地起身,微笑起來:“您真要帶我去人間?”
瞧見她眼裏閃過的微光,畢元賓唇角微揚,又很快碾平成線,他沖她颔首。
“去去去!”
姬寧手撐住窗棂,直接翻窗出來,飛起的裙擺掃起地面的落花,靜然美麗。
提到玩的,她似又變得活躍,眼睛裏重新注入光彩。
畢元賓胸口那股濁氣就這麽的莫名散去許多,他旋身在前領路。
去往陽間,要經過監察兩界的陰曹司。
畢元賓帶姬寧躲過杜賀的眼線,領她出了冥界酆都。
再度回到陽間,姬寧心情雀躍。
走在畢元賓身邊忍不住蹦蹦跳跳的,裙擺時不時飛起來拂過畢元賓的手背。
畢元賓側眸,看着跳個不停的姬寧,問:“這般開心。”
“那當然!因為我知道圓郎就在陽間,即便我不知他投胎到哪兒,但陽間的風月都是共通的。”
姬寧一蹦一跳,笑着擡眼看夜空裏懸挂的玉蟾:“我和他沐浴着一樣的月色,想想就渾身舒坦!”
那股不上不下的濁氣,再次回到畢元賓的胸腔。
他手緊捏佛珠,臉色有些發青。
原來是因為這兒有謝晉圓,她才那麽高興。
畢元賓突然想現在就把她給一巴掌拍回冥界去。
但還有正事要辦。
他取出金劍,塞到姬寧手中。
劍柄的冰涼傳入手心,姬寧看見是她用來刺傷畢元賓的那把,莫名有點慌。
他不會是想趁着現在夜黑風高又不在冥界,秋後算賬想除掉她吧?
“用這把劍,去殺了高罡毅。”
“啊……?”姬寧有些反應不過來他的變化:“殺、殺高罡毅?大丞相?”
畢元賓淡淡嗯:“你不是要尋仇麽。”
姬寧垂頭,看着地面兩人被月光拉長的影子:“可是,可是您不是說,不能插手陽間事。我已經害死了那麽多無辜人,背了很多陰債了。”
月光照得姬寧的臉頰更為白皙細膩,仿似在發着淡淡的柔光,夜風把她身上的甜香吹入鼻息,畢元賓看得神情恍惚。
神思一恍,畢元賓脫口而出:“不必怕陰債,本殿會替你還。”
“哈?”
姬寧簡直摸不清畢元賓的腦回路,他變化也太快了吧!他是不是被自己那一劍給刺傻了?
“我聽梼杌說,您在冥界過得也很不容易。那麽多陰債,不知猴年馬月您才能還完。還是算了吧。”
姬寧拉過畢元賓的手,把金劍還塞回去:“何況圓郎已經死了,我突然覺得什麽都無所謂了。我們身份低賤,就是權貴手中的枯草,一捏就斷。心懷仇恨和不甘,只會把自己過早的送入地獄。”
“圓郎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他不恨高罡毅,不想着給自己報仇,他不會死。姬寧也是在他走後,才驀然想明白的。
她溫暖的手撫過畢元賓的掌心,一觸即離。
畢元賓那塊兒肌膚又開始發燙,望着她白月般的臉龐,忽然有一種很想摸摸她臉頰的沖動。
姬寧想去謝晉圓的家中再看一眼,剛邁步,袖子就被畢元賓扯住。
他手腕上的佛珠映在眼底,姬寧發蒙:“六王?”
“你若是害怕欠下,本殿可以替你殺。”
“……”姬寧跟畢元賓漆黑的眼對視,忽然不知說什麽好。
卞城王怎麽變成這樣了?
姬寧百思不得其解,有一瞬間想過他不會喜歡她吧?可念頭還沒成型就被她打破,畢元賓厭惡她,他讨厭她的乖戾狠毒。
她沒忘記過他看自己的眼神,是看一堆垃圾。
等姬寧回神的時候,她已經被畢元賓帶到了大丞相府。
高罡毅正好喝花酒回來,搖搖晃晃被家兵扶着進門,口中喃喃道:“姬寧不在,觀花樓的姑娘們都沒意思。”
“要說夠味兒,還得是姬寧。心狠手辣,人又漂亮,堪稱尤物。你們是沒見過,姬寧的鎖骨上有顆紅痣,呃……”
話沒說完,畢元賓的金劍刺穿他的心口。
鮮血汩汩,高罡毅吐血倒地。
扶他的家兵被吓得魂飛魄散,尖叫着跑開。
姬寧看着在地上抽搐淌血的屍體,內心很平靜。沒有報仇的快感,她面無表情。
沒看到她有預想中的喜悅,畢元賓略煩悶地丢了那把劍。
劍身的真金閃爍,姬寧驚訝道:“您怎麽不要了?這很值錢的。”
畢元賓不以為然:“殺過垃圾的東西,本殿不留。”
“可它是錢呀……”姬寧想去撿起來,她從小過得苦,對錢有執念。
畢元賓一把拉住她的手胳膊,道:“你要錢,第六殿多的是。別什麽垃圾都撿。”
“……”姬寧緩緩直起身,抽出了自己的手。
纖細柔軟的胳膊從手裏滑出,她的那點兒溫度也随之消散。畢元賓抿抿唇,握緊拳問她:“回去吧?”
姬寧搖搖頭:“我要去貧民巷。”
畢元賓只好跟着她。
貧民巷裏有一間很破的宅院,裏面只有兩間小木屋。
姬寧推開木屋的房門,灰塵撲面而來,嗆得她連連咳嗽。
畢元賓遞過來一方潔白手帕:“捂一捂。”
姬寧搖頭:“這兒算是我跟圓郎的家,您見過有回自己家還捂鼻的嗎?”
聞聲,畢元賓遞出手帕的手僵硬在半空。
他擡目打量屋子。
正是謝晉圓的生平裏記載的房屋,他跟姬寧拜天地的地方。
桌上立着一個靈牌,寫着:悼亡妻姬寧。
畢元賓瞬間氣血翻湧,死死捏緊手帕的指骨全是蒼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