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初偏
敲定了姬寧為後繼陰司官的人選,域普就得離開。
域普準備走了,又回頭看一眼蒲團上的畢元賓。
他身穿雪白佛衣,身姿泠然,側臉沉靜。
跪如松柏,鳳眼微擡,虔誠地望着那尊金佛像身。
域普忍不住問:“您真要給謝晉圓投生?那得付出太多了,首先輪回司裏的孟婆就不好買通。”
他實在是好奇,卞城王不是會插手閑事的啊。
“本殿欠她一個謝晉圓,還給她罷了。”
畢元賓想拒絕,可一張喉,眼前就浮出姬寧的淚眼。
迫不得已,無奈答應。
域普還想說話,眼風掃到一抹緋色裙擺。
姬寧閑庭信步地踱過來,臉上綻放出明媚的笑容,恍似昨日的事不曾發生。
她捏着嗓音沖域普笑道:“大人走了?”
面對姬寧蠱惑衆生的臉,被她收進玉葫蘆的氣也散完了,域普紅着臉笑答:“哎,女鬼姐姐進來吧。卞城王在等你呢!”
姬寧提起裙擺進佛堂。
域普沒出息地望她背影出神,忽地畢元賓一回頭,寒聲質問:“你看什麽?”
未等域普回答,他一回袖,佛堂門應聲關閉。
畢元賓自蒲團起身,看向立在香爐前的姬寧。
她頭上戴了個布兜,兜上插了朵凄白的花。
畢元賓略顯譏嘲道:“你果然情深義重,謝晉圓死了,便是在冥界你也要為他戴孝花。”
這是什麽意思?
姬寧迷糊地望着他。
畢元賓:“間悼念亡魂皆用白,關系過近會頭戴白布或者白花。你明明在為謝晉圓戴孝,卻要假裝聽不明白。深怕你的情誼被人窺破,有了束縛,往後便無法勾引別人了?”
姬寧無語,謝晉圓還沒投胎,她又不敢再造次,只好低頭微聲解釋:
“我的頭發被熔爐燒沒了,就向域普要了這個布兜。來時看見古樓下的銀花開得燦爛,就順手摘了朵戴上,覺得或許能好看些。不是您想的那樣。”
畢元賓不信:“嘴硬。”
姬寧有些生氣了,怼道:“您信不信是您的事。再說,就算我為圓郎戴孝花又怎麽礙着您了?您讓我來第六殿時,可沒說我不能為圓郎戴孝。”
她語氣很慫,聲細如蚊。
畢元賓本就煩悶,因她這話躁意更加,他寒着臉道:“戴孝乃是近親才為,你與謝晉圓未曾成親,你這般照耀給他戴白花,就沒有點羞恥心麽?”
“我真是不懂您的意思。要是為誰做任何事都需得有正兒八經的名分,那這世上就不會有那麽多愛而不得還狠狠付出的癡情種了。”
“何況我就是喜歡圓郎,他也喜歡……”
畢元賓板着聲兒打斷:“夠了!”
突然拔高的聲響吓了姬寧一跳,聽出他語氣裏顯而易見的憤怒,姬寧不敢再說。
真是莫名其妙、陰晴不定。
他到底在氣什麽?
外面的光輝灑進來,她的腳底下沒有影子。
她如今是亡靈。
畢元賓平下心情,緩聲道:“在冥界當差,不能再是亡靈。你去陰曹司找人為你塑一副冥界肉身。”
“是。”姬寧問:“那……我的頭發能回來嗎?”
亡靈是什麽樣,塑的肉身便是什麽樣。
她活着時就很愛美,畢元賓揮揮袖,一束白光籠罩在姬寧的頭頂。
眨眼間,她長及腰的烏發便接了回來。
姬寧按捺住欣喜,小心翼翼觑他:“我再問最後一個事兒就走!您……何時為圓郎投生?”
“明日。”
“能帶上我嗎?我想親自送他走。”
畢元賓瞧見她眼尾眉梢的懇求,須臾颔首。
“明日辰時,過時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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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謝晉圓的事,姬寧半分不馬虎。
還沒到辰時,她早早來到佛堂打掃。又是擦佛像身,又是擦地板,生怕一個做不好畢元賓反悔。
畢元賓來時,正看見姬寧趴着擦地板。
她的腰下塌,臀上翹,身軟似煙,這副身姿稱得上是尤物,勾人魂魄。
她已經塑了肉身,翹起的臀和胸脯的雪峰投下的影子,因為角度正好落在佛像上。
畢元賓看着那尊悲憫衆生的佛像,瞬覺它被亵渎。
他走過去,輕輕踢一踢姬寧的小腿:“起來。”
姬寧丢下髒污帕子站直身,看他的眼裏冒着星星:“是現在走嗎!”
畢元賓沒答,凝眸望着她用來簪發的釵環,是上乘的血脂玉。
她的生平裏記載了她很窮,應當有不起血脂玉。
感到他懷疑的目光,姬寧連忙解釋:“不是我偷的!是圓郎贈給我的!是他們家祖傳的釵環,所以他就算窮……”
“行了。”
畢元賓打斷她,三言兩語離不開謝晉圓,誰想聽他們酸溜溜的愛情故事?
畢元賓冷着臉旋身離去。
姬寧擦了擦髒兮兮的手,趕緊跟在他後面。
世人投胎皆在第十殿。
第十殿的閻羅是輪轉王,手底下掌管着輪轉司。
謝晉圓的魂魄已經湊齊,此刻站在三生橋頭張眼望着。
他在等姬寧。
穿一身緋紅衣裙的姬寧很快映入眼簾,他心一喜沖她揮手:“寧娘!”
姬寧聽見他的聲音,全然不顧領路的畢元賓,急急忙忙又滿心希冀地跑到謝晉圓面前。
畢元賓看見她背影和雀躍的步伐一頓。
轉佛珠的手指用力捏緊,一片蒼白。
輪轉王薛禮慢步踱來,拍拍他的手:“六王這是怎麽的?你費了好大心思送此凡人投胎,看起來卻不高興。”
畢元賓瞅着在謝晉圓面前笑開了花的姬寧,譏諷地冷笑一聲。
薛禮以為他在諷刺自己,皺眉說:“你自己願意花功期給我,換此凡人投生,現在又諷刺我是怎麽個意思?”
十殿閻王也有功期,修滿後便可退位,可選擇投生、安居冥界亦或飛升得道。
畢元賓為讓謝晉圓投胎,花了數不清多少年的功期給薛禮。
薛禮不日便可功德圓滿而後飛升。
畢元賓本來只差一二百年,這會兒又成了遙遙無期。
見畢元賓不答只盯着遠處看,薛禮順着望過去,瞧見笑顏如花的姬寧。
薛禮生前也年輕過,覺得畢元賓眼神不對,便苦口婆心勸道:
“原來是為了她啊。不過別怪我沒提醒你,姬寧毀了佛魂珠,害死不計其數的無辜人類,待酆都大帝回來怕是不會輕易饒過她。”
“你這樣幫她,還收她做陰司官,恐怕不得善終。不如趁早點将她送到九王那處受刑,發去阿鼻地獄永世不超生也就罷了。你也能摘得幹淨。”
畢元賓下瞥的眼冷冷掃了掃薛禮,道:“本殿自有分寸。”
“可是……”
“十王放心,她既是本殿座下的陰司官,本殿就會護着她。就算酆都大帝來了,也不能拿她怎樣。”
薛禮不明白:“那她犯下的罪誰來贖?那麽多無辜人類因她放出的畜生魂而死,加起來怕有好幾百年的陽壽需要她還,你能幫她還?”
畢元賓沉默了許久,擠出一個字:“能。”
那些人未到命簿的死亡年齡,因為姬寧提前而死,後面許多年未盡的陽壽都是需要人來還的。
這也叫做陰債。
薛禮徹底無話可說了,眼看那謝晉圓已經喝下湯,在孟婆的帶領下走過了三生橋,他也打算離開。
邁了兩步又回頭叮囑畢元賓:“我提醒你最後一句,五王包拯出了名的鐵面刑官。姬寧落在他手裏,必定灰飛煙滅。你要提前想好應對的法子。”
“本殿知曉輕重,不牢十王操心。”
薛禮哼聲走了。
謝晉圓走過三生橋,只差最後一步就要永遠忘了姬寧。他回頭看姬寧,見她立在萬花樹下,三生河旁,淚眼朦胧地送他。
望眼欲穿。
姬寧對上謝晉圓的眼睛,按捺不住想跟上去的沖動。
畢元賓看見她邁步的趨勢,頓時明白她要做什麽。
他陰識一動,一股無形的力量便扯住了姬寧的手臂。
姬寧回頭,淚眼朦胧裏畢元賓的輪廓都變得扭曲。
又是這雙淚眼,楚楚動人引人垂憐、勾人情欲。
畢元賓四平八穩地道:“走了。”
“可是……”
話沒說完,畢元賓将她往自己身邊拽。
姬寧沒站穩,碰到了他的肩膀,手也無意中拂過他的手背。
她沒有察覺,急急回頭去看,三生橋上已經沒了謝晉圓。
姬寧的眼裏漸漸如死灰。
畢元賓看見了,他不動聲色,旋身離去。
身後沒有腳步聲,她沒跟上來。
手背上被她拂過的那一塊兒肌膚,火燒一樣的滾燙。
他停住腳,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背。
鬼使神差的,他将佛珠摘下,而後另一只手輕輕撫上那塊滾熱的肌膚。
畢元賓再回頭,見姬寧還站在原地看三生橋的另一端,她一動不動像望夫石。
畢元賓的心沉了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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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元賓回了佛堂,沒敲木魚,也沒轉佛珠誦經,就那麽蹲坐在蒲團上盯着那尊佛像出神。
堂門嘎吱的被人推開。
他不肖回頭也知是姬寧。
他的手暗中一拂,把記載謝晉圓生平的金簡藏起來。
身後,姬寧弱弱的聲音傳入耳:“六王,我想投胎。您給我個期限吧。”
畢元賓廣袖裏的手一緊,死死握住謝晉圓的金簡。
他沒有回頭,就那麽冷冰冰問:“是為了謝晉圓?”
“是。在三生河邊他說了,會在人間等我。六王定然知道他投生在何處,您幫幫我,這樣我投胎就能遇到他。”
畢元賓方才提前回來,實在好奇謝晉圓何方神聖,竟能征服姬寧這只惡鬼。
現在他卻覺得金簡惡心。
因為金裏簡記錄的人讓他厭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