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司官
萬刑司。
姬寧的雙手雙腳用鐵鏈束縛住，吊在刑牢高處，纖似煙波的身子随陣陣陰風懸空搖晃。
那日她也是這般，柔弱似煙，好像風一吹便會散。她哀求着繞命，聲音催情發欲，軟哝癢耳，喊着圓郎。
熔爐之刑毀了她的頭發，她這會兒頭頂光禿，但那張臉仍舊驚豔。
姬寧動了動被捆綁得僵硬的四肢，鐵鎖因此嘩啦響動，她弱聲道：“圓郎怎麽樣？”
圓郎圓郎，又是圓郎。
也許是因諧音，畢元賓突覺有點厭惡。
畢元賓捏緊佛珠問：“你求見本殿便只為他？”
姬寧垂下頭，淡淡嗯了聲。
畢元賓眼底掠過一抹不耐：“不知。”
他掃視一圈牢內的刑具。
姬寧在冥界犯下大罪，用給她的刑具又多出許多殘忍。
有空心銅樁，鏈其手足相抱，煽火焚燒，燙燼心肝，随後還要發阿鼻地獄受刑，永世不能超生。
想起第六殿面對一把桃木劍她怕成那個樣子，畢元賓随手拿起燙心肺的刑具問：“你不怕嗎。”怎麽不求饒。
姬寧淡淡道：“我起初求您放我，又去偷盜佛珠想賄賂掌刑鬼，是因不想這麽早就投生。我想等圓郎與他一起。如今他已經死了，沒用了。”
所以不求了。
她忽然擡眼，懇求地望着畢元賓，一改先前的嚣張之态：“我聽域普說了。那些因我放出畜生魂而死的人類肉身不全，亡靈有缺，引魂燈亮不起來，他們連冥界都進不來。無法自行投胎轉世。”
“第十殿的輪轉王會負責給他們叫魂湊魄，送他們投生。我知道我是不死魂了，又犯下諸多大錯，不再有轉世的機會。”
“但謝晉圓并非死于畜生魂，他不歸冥界管。輪轉王不管他，他就不能湊魂投生……我想求卞城王幫他這一次，我可以為您做任何事，也能發誓往後再也不惹事發誓，坦然接受您的一切責罰。”
“只求您……救救他。”
畢元賓握住刑具烙鐵的手用力到蒼白：“就為一個他嗎？”
甘願變得乖巧，甘願求人，甘願受罰不再惹是生非。
姬寧低弱道：“他是唯一給過我溫暖之人，甚至願意為我去死。也許這對您來說不算什麽，可我活着時擁有的太少，所以他就顯得彌足珍貴。”
他問：“你知道本殿生前是北魏的将軍嗎？”
姬寧不知他怎麽提起這個，是想對她炫耀？還是想威懾她，他武力值很高，責罰她會很痛苦？
思慮中，姬寧忘了回答。
畢元賓丢下烙鐵，烙鐵砸進冥爐內，飛濺起茫茫的火星，将他的雪衣燙出幾個洞。
他寒聲又近乎憤怒地道：“本殿是将軍，比任何人都惜命，更比誰都清楚沒有什麽比你自己更重要。你的所作所為讓本殿覺着，本殿拼盡血肉性命護住的子民，實際只是個可以為了男人随意改變、付出自我的廢物！”
“那個謝晉圓一介書生，身無長處卻敢去挑釁大丞相送死，這般蠢笨之人，竟值得你犯下諸多大錯！”
他胸口此起彼伏，姬寧刺傷的傷處崩裂，将雪白衣裳暈出朵朵血梅。
驟然拔高的聲線把姬寧吓到，換做尋常，她定要反唇相譏，在他怒火上澆油。
可現在……
她垂下眼 低聲道：“當初我本來有能力救下他，是你……”
“閉嘴。”
“他是……”世上對她最好的人啊。
“本殿讓你閉嘴！”畢元賓冷冷打斷。
“求卞城王幫幫他！”姬寧亦提高音量：“您只管我犯錯，我是威脅人皇的惡鬼。可您又何曾了解過我？”
“大丞相害我家破人亡，七歲我被人牙子賣到觀花樓，十四歲被大丞相帶走，他培養我成最得心應手的殺人工具。我替他無惡不作，因為我若是反抗，死的就是我！”
“您只看我的錯，不曾看我身負沉重。照您這麽說，您掌管着枉死城，我今年二十一，我被大丞相殺死，我是不是也算枉死？”
姬寧：“可我憑什麽入不得枉死城？而是要受您責罰？”
枉死城是受無妄之災而死的鬼所居住的城市，位于酆都大帝殿的右側。在那兒枉死的鬼可以像人類一樣活着，能看見害死他們的人現世報。
畢元賓從未考慮過她說的這些。
往常他只知道在人間作惡的鬼來到冥界要受罰，根據作惡程度分配閻羅殿。他是第六殿卞城王，只需按律處罰他們即可。
至于他們背後有甚無奈，與他無關。
畢元賓想起她的生平。
她一生都凄苦，被世俗所害，身如浮萍命不由己，幾經風霜磨難遇見謝晉圓。謝晉圓是她生命裏最溫暖的存在，可她們都是底層人，連在一起的權利都沒有。
他間接害死了她最重要的人。
謝晉圓哪怕會死，但他要是肯收罩至少姬寧不會讓他四肢被砍，肉身不全無法來到冥界投胎。
姬寧就算想殺大丞相，那時自己守在那兒，又怎會讓她容易得手？
明明他只要肯收罩……
罷了。
畢元賓道：“我可以替謝晉圓叫魂湊魄，送他去輪轉王處投胎。但你，本殿幫不了。”
姬寧扯出笑容：“只要您肯幫他。我投不投生無所謂。”她清楚自己是不死魂，投不了生。
只要清楚謝晉圓沒事，她可以接受所有。
畢元賓望着她那抹明媚的笑，像陰暗牆角綻放的鮮花。
他道：“本殿的陰司官即将修滿功期，屆時你來替他，可抵責罰。”
“好。”
“別的陰司官三百年修滿功期可便可離去，自由選擇投生或安居冥界，而你沒有期限。永遠都得聽從本殿差遣。”
“嗯。”
“在本殿這兒辦事不可犯錯，不可作惡，不可貪嗔癡，需得向善從佛。”
“知道了。”
她那樣跳脫搗蛋的性子，竟願為了謝晉圓，沒有期限的甘願困在第六殿。
一股不上不下的濁氣，憋得畢元賓渾身難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