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尋影者，捕捉無影的人，擅尋覓。
無影者，落入世間的客，喜藏匿。
藤妖，依附于牆，困于情，流連人世。
“尋影人來了！”這時，陸雙突然縮回到沙發後面驚叫道，“陸生，救我！”
陸生看着陸雙那副懦弱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他在掙脫小綠的束縛後，直接把陸雙的魂魄從他的身體裏撕離出來。兩個魂魄瞬間各歸其位，只是活着的依舊是陸生，死掉的依舊是陸雙。
“行了，天都黑了，還擱這演兄弟仇深呢。”這時，走廊處的房門被一個白衣女人推開了，微弱的白色燈光投射在她身上，看上去肅靜又神聖。
“白敘，好久不見。”陸生看着白衣女人寒暄道。
“哼，你小子讓我好找啊。如果不是因為影子殘了，我這一時半會兒都找不到你。” 白敘挑眉道，“走吧，送你回忘川。”
“我……我不想回去……”陸生猶豫地後退了幾步，“ 我想留在這裏！”
“你開什麽玩笑，別忘了，你從一開始就不屬于這裏，生死簿裏也沒有你的命數。” 白敘手中的尋影簿在蠢蠢欲動着，“你真正的影子還在尋影簿裏，你的魂魄只能永生留在忘川，這是你當初留戀人間的代價。”
“這些我都知道，但我受夠了這孤獨無望的日子……”陸生越說越無力，“算了，或許忘川才是我最後的歸宿。”他自知無影人的宿命，他們永遠也逃不出尋影人的尋影簿。
“這就對了，想開點，你的魂魄已經永生了。”白敘滿意地點頭道，“走吧！順便把你那坨東拼西湊出來的影子給我扔了，無影人不需要影子。”
“好。”
在離別之時，陸生忽然扭頭對陸雙說道：“哥，人間好苦啊，比藥還苦。兄弟這詞似乎不适合我們，希望你來世別再遇到像我這樣的煞星了。”
“你……”陸雙慚愧地低下了頭，他不敢直視陸生的眼睛。陸生說的沒錯，他們之間被太多的怨恨蒙了眼，哪怕在赴死的那一刻，他們心中仍充斥着對彼此的恨意。生活本應是彩色的，卻硬生生地被他們塗成了黑色。
“為什麽你們總是在搞砸所有的事情後才會徹悟？有意思嗎？”白敘不耐道，“诶，算了。你們兄弟倆要是有什麽話就留到黃泉路上說吧。”說完，白敘就收走了陸雙的魂魄，她要把他送去孟婆那兒報道。
這時，門口處突然出現一個稚嫩的孩童，只見他一身喜慶的紅衣，單手握着陰陽盒道：“白敘姐姐，他不能走，貓鋪這邊的賬還沒結呢。”
“水離！還有完沒完了！”白敘心生不妙，眼前這只狐貍是出了名的難纏，他占着自己有點姿色就到處蠱惑人心，但凡被他蠱惑的人，無一不對他唯命是從。
“白敘姐姐消消氣，我結完賬就走。”水離陪笑道。要不是寄人籬下，他才不會替夏之生出來跑腿。
“廢話少說，趕緊的。”白敘無奈地擺了擺手。
只見水離拎起鞋架上一雙沾有血漬的白鞋後，順手打開了泥盒，口中還喃喃自語着。只一瞬，白鞋就被吸了進去，然後變成一行行文字，在空中串聯成一個完整的故事。當故事被納入盒中時，收賬完成。而此前夏之生所說的代價，也就是索取人妖鬼他們身上的故事，陰陽盒會因故事而存在或消滅。
“陸生的賬收完了，但小綠的賬還差點意思。”水離合上泥盒，托腮思考道，“白敘姐姐，你來都來了，要不順道去貓鋪喝口熱茶再走？”
“狐貍，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門兒都沒有！”白敘掃過水離那雙漂亮狡黠的眼睛後，警惕道，“藤妖不該和無影人扯上關系，他們如今斷了才好，又何必互相折磨。”
“白敘姐姐，這你就不懂了，人世間的情和愛才是故事裏最珍貴的東西，故事要是沒了這些東西，文字就會變得冰冷許多，看的人也會覺得乏味。”水離說服道，“要不你再讓他們見上一面？”
“這可不像夏之生的做派，竟會為了一只不相幹的妖打破規矩。看樣子，他是鐵了心要救這藤妖啊。”白敘饒有興致地看着水離道。她知道，今日如果夏之生不插手，日後藤妖定會為了去見陸生而大鬧忘川，最後命喪黃泉。
“小綠她不喜歡離別。”陸生看着地上沉睡的小綠不舍道，“我們還是不要再見了。”
“不想她死的話，你就該讓她斷了這份念想。”水離嚴肅道，“話已至此，不該問的別問，聽不聽由你。”
“我知道了。”說完，陸生走到小綠身旁将她輕輕托起樓入懷中柔聲道，“小綠，快醒醒。”
在小綠快蘇醒時，陸生又将她輕放在地，獨自站起身，後退了幾步，以拉遠與她的距離。
“陸生”醒來的小綠模糊地看着離自己很近的臉試探地問道，然後她又使勁揉了揉昏花的雙眼，才看清眼前的人是水離。
水離走上前去拽起小綠，二話不說就将她的嘴巴扳開，強行塞進去一顆紅色藥丸，沒一會兒，小綠就從老太太變回了少女。
“夏之生不喜歡欠着別人，所以恭喜你又重回年輕了。”水離眼角含笑地看着小綠說道，“時間不多了，快和你心上人道個別吧。”
“死狐貍，你胡說什麽！”小綠雙頰泛紅地咒罵道。
“小綠！”當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時，小綠的心被打亂了。
“再見了。”陸生語氣生硬冷漠道，“忘川有我思念的人，為了更好地守護她，我要回去了，很抱歉之前對你隐瞞了身份。作為朋友，我今生無以為報。”
“原來是有了思念的人……”小綠強裝鎮定道，“行吧，我接受你的道別。記得下次回來時把她一起帶上，畢竟等待的滋味可不好受。”
“我知道了，再見。”
看着陸生的背影漸漸消失在白光裏，小綠失落道：“是永生不見。”
“可惜咯，心上人秒變陌路人。”水離幸災樂禍地嘲笑道，并将小綠口袋裏的彩色蠟燭掏了出來，收錄到盒子中。于是，又一個故事誕生了。
“收賬完成！”水離滿意地點頭道。對他而言，小綠的故事還算圓滿，至少他們都彼此喜歡過。
“走咯。”
“等等，我要和你一起回去。”小綠拉住水離的衣角道，“除了貓鋪，我已無處可去。”
“我怎麽沒看出來，你臉皮比我還厚。貓鋪又不是我開的，你的去留還得夏之生說了算。”水離無奈道。
“哼，論臉皮我可不及你，夏之生那裏我自會去說明。”小綠說道，“我才不會像某人一樣，成天賴在人家家裏白吃白住。”
“你這小妖是不是欠揍！”水離正想拿盒子去打小綠的頭時，發現自己瘦小的身板只能夠到小綠的腰部，“咳咳，算了，下回再教訓你。”
地府，忘川之地，彼岸花沿途盛放，美得妖冶，從高處看，就像一條血河流淌在黑暗中。
在暗綠色湧動的河流裏，漂浮許多像陸生這樣的魂魄。他們因死時不願喝孟婆湯而被永世囚困于忘川，這些魂魄看似永生，實則已經死在了消逝的時間裏，魂魄不散不輪回。久而久之，他們熬不住了，這種痛苦比被忘川中的惡鬼蛇蟲折磨更加難耐。于是，執念消失，痛楚圍剿，重獲新生就成了他們解脫的唯一希望。
每年中元節，地府裏會下一場循魂雨，他們的魂魄可以依附着循魂雨，随雨水澆灌在往生花上，當往生花花蕊變黑後，魂魄步入輪回，從而逃離忘川。其代價是，往生花會抽走他們的影子，導致現世出生的他們都沒有影子。所以，尋影人的存在就是為了在人世尋找沒有影子的人。
“我都押你到這兒了，你是自行跳入河中呢，還是我推你一把？”白敘看着面色鐵青的陸生聲問道。
“我……嘔……”陸生話未說完，就聞到了從忘川河裏飄出的惡臭，他很熟悉，那是魂魄腐爛的味道。
“怎麽，吸了三十年地上的新鮮空氣之後，突然覺得地下的忘川水不香了？”白敘嘲諷道，“姑娘我可沒時間陪你耗了。”說完，白敘将陸雙的魂魄從身體裏抽了出來，當魂
白霧缭繞中，隐約可見陸生的魂魄被翻湧的濁水卷起卷落，此時的他宛如一只漂泊在荒水裏的孤舟，随水而流，不知目地。
光消失，黑暗來臨，它又将陸生拖回了地獄。只是這一次，他再也沒有影子可丢了。
三十年前，一對孿生兄弟在綠鎮誕生了，哥哥與弟弟長得一模一樣，但他們不會同時出現。鎮上的人似乎從來沒見過弟弟，又或者他們見過，只是錯把弟弟當做了哥哥，時間一長，大家都習以為常。于是，就漸漸地忘了他們其實是兩個人。
每年過生日，兄弟倆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吹蠟燭，仿佛只要吹滅蛋糕上所有的彩色蠟燭，他們的願望就能實現。但生活還是跟他們開了個玩笑，十八歲生日那晚，陸雙因患病失去了雙腿，從此家裏又多了一個不願出門的人。一年一次的生日也在那時徹底消失了。
家裏已經有個沒影子的弟弟了，本想着哥哥會有一個光明的前途，沒想到造化弄人，苦難逼得這個家支離破散，最後只剩下兄弟倆和一個年邁的奶奶相依為命。而奶奶那座爬滿綠藤的小屋就成了他們唯一的新家，替他們遮風擋雨。
後來，哥哥和弟弟漸漸地疏遠了。由于太孤獨，弟弟只能獨自趴在窗臺上與窗外的爬山虎說話，時間一久，他們就成了無話不說的親密朋友，互相陪伴着彼此。有時，他甚至可以看見爬山虎化作人形和他玩鬧，但他只是把這一切都當作了一場夢，而自己卻愛上了這場夢。
兩年前的夏天，噩耗殘忍地打碎了他的夢。奶奶走了。親人的離世，迫使他們賣掉了房子，抛下了滿牆的綠藤，去到了一個無人知道的地方，繼續生活。可當生活發黴潰爛的時候，他們還是選擇了死亡。
除夕前夜，哥哥在赴死前給弟弟買了雙鞋，弟弟開心得像個小孩兒。有那麽一瞬，他們像極了兄弟。
想着想着，黑暗中的陸生突然哭着笑了。
這一世，慶幸的是他還有回憶，可悲的是他只剩回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