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經過幾番折騰，小綠找到了臨時大廈。只是她沒想到，他們會以這樣蒼白的方式見面。
晌午的臨時大廈樓下圍着許多路人，他們在交頭接耳地說着悄悄話。道路兩旁響亮的警笛聲也摻和在沸騰的人聲裏，這畫面就像舞臺劇發生了重大失誤，觀衆們在等結果，演員們在等謝幕，誰也猜不出誰的心理。但空氣裏獨特的氣味還是出賣了他們，是躁動，是緊張，是興奮，是害怕，是輿論,各種味道席卷而來，以至于讓人猜不出他們的身份和意圖。
“你好，請問是出什麽事了嗎？”小綠随機找了個路人問道。
“你沒看見麽，有人想跳樓！”
“诶，像我年輕那會兒，只要天不塌下來，再大的事擱我身上都是小事。年輕人你還別不信，我爬……我就是靠這股子勁兒活到今天的！”小綠一臉驕傲地說着自己的豪言壯語，“我生命力可頑強了。”
“……”路人看了看小綠那孱弱的身板後，翻了個白眼，又紮進另一堆人群中繼續觀望。
“世态炎涼啊，真話都沒人信了。”說着，小綠緩慢地朝大廈大廳走去。
“見鬼了，怎麽今天所有人都和我作對！”見去路被警戒線攔住，小綠氣得直跺腳。
突然間，她目光看向了大廳門外，是陸生！他瘦得只剩一副骨架，臉頰凹陷，穿着病號服，赤着腳，手裏提着雙破球鞋，木讷地在樓下來回踱步，整個人看着像死了一樣，陰氣沉沉的，渾身看不見一點血色。盡管他怪異的行為很突兀，但在周圍的人的眼裏他只是個透明的存在。
“看來我是真的見鬼了。”小綠看着回來的陸生恍惚道。
她有些疑惑，已死的陸生怎麽還會出現在這裏？莫非他和她的目的一樣。
就在小綠望向陸生之際，陸生也偏頭看了眼小綠。當他淡漠的目光掃過小綠時，小綠本該激動的內心竟沉寂得像一灘死水，久久泛不起波瀾。是啊，多年沒見，她的樣子都變了，他認不出來也正常。
小綠不禁有些感嘆，原來時間真的會在無形中改變着世間萬物運行的軌跡。
倆人短暫的凝視後，陸生繞過大廳，徑直地朝大樓背後走了過去。小綠為避開警戒線，就從身側的一條林蔭小路抄到了後面。她在貨梯處看見了陸生，于是快步地走到他跟前站着。
“你看得見我？”陸生淡定地對身側的小綠問道。
“沒錯，我不但能看見你，我還知道你是誰。”小綠說道，“不過，你一只鬼還用得着坐電梯嗎？你不是可以飄上去？”
“……”小綠直接把陸生問懵了，他從來好像沒有使用過這些技能。
“電梯到了，我們進去吧。”小綠看着陷入沉思的陸生提醒道，“或者，你想自己飄上去？”
“……你究竟是什麽人？”
“你生前的朋……朋友啊。”小綠看着陸生那不可置信的表情調侃道，“哈哈，小夥子，我開玩笑的，看把你吓得。至于我是誰，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你可真夠奇怪的。”陸生嫌棄道。
電梯裏，小綠正要按下10樓鍵時，陸生讓她直接去頂樓，因為跳樓的人正是他們要找的陸雙。
頂樓上，只見天臺入口處的小門微敞，從門內隐約能聽見衆人對跳樓者苦口婆心的勸說。
“你們快走！他好像來了！”陸雙突然從天臺圍牆上站了起來，神情驚恐地嘶吼着，懷中還抱着一只皮毛發紅的綠眼黑貓，“我讓你們走啊！誰也別想妨礙我！我快沒時間了，我必須補好我的影子！否則我會被抓走……”
此時的陸雙像是受了刺激，他的一只腳已懸在半空，稍有不慎就會墜樓。
千鈞之際，在衆人極力的勸阻聲中，小綠把自己的頭發變作了一根根延伸至天臺圍牆處的透明藤條，并快速纏住陸雙的腰部，用力把他拽下了天臺。這突如其來的轉機，讓衆人愣了幾秒後，才慌忙跑上前去控制住陸雙。
“我的影子還沒……你們這樣做會害死我的！”陸雙像丢了魂似的，無力地控訴着，“會害死我的啊。”
“看他胡言亂語的，怕不是瘋了？要聯系醫院那邊嗎？”其中一人問道。
“他是我孫子！他沒瘋！”小綠見狀後，搖晃着身子跑了出去，大聲吼道，“幹他們這行的工作壓力都大！這不快接近月底了，沖業績嘛，情緒上難免會失控。他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用不着上醫院的。”
“是誰放這老太進來的？”
在場的衆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出聲。而門內的陸生則是無語地看着那個妖怪老太太對着衆人臉不紅心不跳地胡說八道一通。
“我可憐的孫子啊，奶奶來接你回家了。”小綠難過地說着，并緩慢地往陸雙的位置靠了過去，期間還不忘用藤條将門內躲藏的陸生拽出來，使其附身在陸雙身上，以此來配合她的表演。
“好。”陸雙停頓片刻後，不情願地說道，“走吧，奶奶。我們回家。”
于是，衆人就這樣一頭霧水地看着小綠與陸雙互相攙扶着離開了天臺。
“他就恢複正常了？”
“看樣子是的。”
“等等，事情鬧成這樣，他們還不能走，快去攔下！”
“奇怪，人不見了。”
衆人又懵住了。
這場鬧劇也到此落幕。
陸生的住所處，白衣女人不見了，而陸生也不認識她。
“行了，我看你神志也恢複得差不多了。現在，就來說說你們兄弟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吧。”小綠看着蜷縮在沙發一角的陸雙沉聲道。
“兄弟？他才不是我弟弟，他就是個沒影子的怪物！”陸雙突然站起來，伸手去觸摸小綠身旁的空氣，“就算我看不見你，我也知道你在這兒，你是來報複我的吧。說來也好笑，發生車禍後，明明是你自願把身體讓給我的，你說你厭倦了暗無天日的躲藏生活，你想見光，但你又害怕尋影人來抓你。于是就有了今天的一幕，渴望擁有雙腿的我成了現在的你，并到處去吃人和動物的影子來補自己殘缺的影子，只因不想變成下一個怪物。”
“可現在的你，不是怪物又是什麽？” 小綠不禁發問。
“是啊，早知道我就不起貪念了，代價太大了。”
在小綠看來，人總是這樣，變化很快，很奇怪。開始時這也想要那也想要，到了最後他們又什麽都不想要了。
“你胡說，我的記憶裏根本沒有關于尋影人和影子的事，如果不是你霸占了我的身體，我怎麽可能死！”這時，黑色桌子上出現了一行行控訴的透明水字。
“你當然沒記憶，因為只要一痛苦，你就會試圖用虛假的記憶來遮蓋真實的記憶。換句話說，你會篡改自己的記憶，并改得面目全非，甚至到最後你會忘記所有人，包括你自己。”
“哈哈哈哈，沒想到你竟窺到了我身體裏的記憶，那我也不裝了。其實，所有的記憶我都記得，就看我怎麽選。那晚的車禍只有一種結果，就是你死我活，但你可以有兩種選擇：我死了，你活成我，我活着，你下地獄。”陸生扭曲地笑着，他像只驚醒的困獸，用力地在桌上寫下一行行水字，“現在，我只要你的魂魄滾出我的身體！我後悔了，我不想再回到忘川受那煎熬之苦，也不想整日與河中的惡鬼蛇蟲為伴。這一次，我想活。”
原來，陸生也騙了夏之生，他的魂魄被迷霧困住了，他只是想借夏之生之手來找到陸雙。他記得所有事，逃避的，直面的，他都記得。記憶裏，他可能是真話，也可能是謊言，他可以騙別人，也可以騙自己。等記憶被掏空後，他會忘記所有，最後只剩一具軀殼游走人世。
“那車禍的制造者又是誰？”一旁的小綠偏頭看着陸生氣急敗壞地質問道，“憑什麽只有你能做選擇！你獨自活在自己的記憶中不就好了，幹嘛還要拉別人下水！“小綠覺得眼前的陸生陌生得可怕。
“是啊，是誰呢？”陸生語氣輕蔑地看着陸雙寫道，“是我們啊！可我最後沒死成，我還把身體讓給了你，你接受了。當時我以為你是因為看我痛苦，想幫我解脫。現在看來，你只是想甩掉我和觊觎我所擁有的一切罷了。”
“沒錯，不管選擇死還是活，我真正想解脫的人是我自己！你的存在是我痛苦的根源。”陸雙狠戾道，“說到底，你和我那麽像，我的惡又何嘗不是你的惡，今天的你不也想要我死嗎？”
“那你就把身體還給我！”水字再次出現，只是這一次，寫得急切潦草。
“事到如今，怎樣都無所謂了，你願意當怪物就繼續當吧。”
陸生哼了一聲後，直接沖陸雙飛了過去。在快逼出陸雙的魂魄時，小綠化作了一根藤條捆住了陸生的身體。
“陸生，你別沖動！”小綠阻止道。她認為陸生這樣做和殺人沒什麽兩樣，她不想看着他變成真正的怪物。
“你給我滾開！”陸生掙紮着朝小綠吼道，“我們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插手。”
“還記得綠房子嗎？”小綠大聲道，“藤妖，它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小綠！”陸生愣住了，他以為藤妖小綠只是他在孤獨時造出的一段虛假記憶，沒想到她竟真的存在。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很荒謬，一個不存在的人居然會對一只真實存在的妖産生了異樣的感情。而這樣的感情也注定不會有結果，因為他們就像假與真，永遠都處于對立面，有真則無假。
“是我，你記起我了。”小綠欣喜地回應着，身體也放松了警惕。
“乖，你先睡會兒，等醒來就沒事了。”陸生安撫着小綠的葉片輕聲道，他像念咒語般，很快就讓化作人形的小綠陷入了昏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