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素十五歲那一年,她左邊的眼睛突然說話了。
那時候正值母親的頭七,父親蹲在陽臺上燒紙錢。
她關了燈,一個人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裏,把頭埋在雙膝之間。眼淚不停湧出來,她機械而麻木地用袖子揩去,眼周的皮膚被擦得發紅。
“啧……來,小姑娘,給你看點新鮮的。”
房間裏響起了一道聲音,雌雄莫辨。短短一句話,調子轉了好幾轉,嗓音時而喑啞得低不可聞,時而尖細得如同指甲撓玻璃。
這個聲音,離她非常近,好像就在身邊——不,與其說是像在身邊,倒不如說,像是……像在她自己的體內。
她渾身在一瞬間繃緊,猛地擡起頭:“誰?!”
眼前站着媽媽。
明明已經死于車禍的媽媽。
扭曲變形的臉上沾滿血污,左眼珠被神經勾着挂在眼眶下,胸口斜刺出一根肋骨,右手已經沒了,斷口處一片血肉模糊。
危素從沒見過這等場面,慘叫一聲,翻着眼睛暈了過去。
說是暈了,卻不知道為什麽,還能見着接下來的事兒,她的靈魂像是從肉體中被抽離出來了,懸在天花板附近,動彈不得。
她能想起來的竟都是些不可能的畫面與角度,仿佛她當時也是個旁觀者。
母親彎腰,伸出手撫了撫地上那具身體的頭,似有似無地擡眼瞟了一下天花板,便消失了,仿佛一切都只是場幻覺。
她不由自主地開口:“媽……”
身子忽然被猛地向上抛了一下,又重重落回原處,危素的腦袋砰地一聲地磕在玻璃窗上,疼得她立刻從剛才的夢境中清醒了過來。
估計是輪胎碾過石頭了。
她艱難地擡起手去揉被撞的部位,暗想,果然要注重睡姿,在盤山公路上随着這小破面包車七扭八扭的,睡得她半邊身子都快麻了。
車裏的暖氣有一陣沒一陣的,危素搓了搓手,拉上外套拉鏈,縮着脖子,扯開嗓門沖前邊的司機喊:“司機師傅,我說,什麽時候能到啊?”
車裏其他人聽了這話,也紛紛跟着抱怨起來。
“都過多久了這是!”
“師傅,我都快被憋死了……”
司機回過頭,不耐煩地大聲叱道:“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像是沒說過瘾似的,頓了頓繼續罵道,“你們這些城裏人,一個兩個的就是麻煩!要老子說,你們一開始就不該跑這窮鄉僻壤來看什麽破桃花!”
後邊有個男人忍不住了,蹭地一下子站起來,一邊擠出座位還一邊撸袖子往前走:“你他媽這什麽态度!老子花錢可不是來受氣的……”
旁邊的女人伸手去拉他,讓他給一把揮開了。
司機滿臉橫肉一抽一抽,把頭一扭,看樣子還想回敬幾句,危素看得都急眼了:“哎,師傅你看着點路!”
哪有開車時候連連回頭的,真不怕把一車人的命都給交待在路上。
“跟你說,老子走這塊兒都二十來年——”
話音未落司機就連喊了幾聲“操”,臉色煞白地踩下了急剎車,車上的人都吓得抽着氣往前傾,那男人正走到中間的過道上,怎麽也沒想到來這一出,身子止不住地往前沖,腳下跌跌撞撞的,危素見狀,趕緊一把揪住他衣擺。
不成想沒抓穩,又滑了出去,但好歹是給他緩沖了不少。
他一路直撲到了駕駛位邊上,嘭地撞上擋風玻璃。司機掃他一眼,繞過去,徑直下車跟前邊那輛車的車主交涉去了。
“老公——”男人的妻子反應過來,尖叫一聲,小跑到前邊去扶他起來,“你沒事吧?有沒有傷到哪裏?”
危素原本就坐在前排,這時候也站起來,伸長脖子去看他有沒有受傷。
男人大概是覺得很沒面子,往自家老婆頭上撒火:“還不是你非說要來看什麽鬼桃花,拖着我在這破地方遭罪!”他嘴裏咕咕哝哝不幹不淨地罵着,又轉向危素,“還有你,你剛才瞎扯什麽扯!”
危素不怒反笑,冷冷道:“我要是不扯你那一下子,你撞上去,”她指了指那層厚厚的玻璃,“腦震蕩都算輕的。”指不定還能把脖子給折了呢。
男人不說話了,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危素看車門敞着,想趁這檔口呼吸點新鮮空氣,便連頭帶脖子地裹上圍巾,下了車,站在車道護欄邊。她活動了一下筋骨,僵硬的關節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巴朗山的垭口應該已經過了,現在海拔大概是四千五百多米。放眼四周,觸目是嶙峋的灰黑岩石,未融化的殘雪。
一年中最最炎熱的七月底,下午四五點鐘,太陽在頂上卻像是失去了熱量,啧,風頭如刀面如割,跟五百米下的高山草甸區幾乎是兩個世界。
就在這個荒瘠枯寂的冰雪世界裏,她要找一個人。
她個人認為,更準确來說,是找一具屍骨。
危素對于欣賞風景沒有太多興致,轉過身看去,司機師傅撞上的,好死不死是輛路虎攬勝,市價七位數。
非要說起來,其實也不能用“撞”這個力度來形容,就是碰了一下,它車屁股上給蹭下一塊漆來。不過都說車是男人的第二個老婆,寶貝得很,這事兒也不知道能不能快些解決。
那個穿羽絨服戴針織帽裹得嚴嚴實實的胖子,指手畫腳的,看上去挺激動,估計就是車主。他旁邊還站着一男的,高高瘦瘦,穿一件黑色沖鋒衣,抄着手,遠遠的看不太清楚表情。
還好這時候沒什麽車上山,不然這兩輛車堵在路中間,都挺欠的。
旅游中巴上那十來個乘客等得不耐煩了,陸陸續續下了車,圍過去,危素怕會起什麽大沖突,趕緊走了過去,想着說不定能攔一攔。
司機這時候當然不敢耍橫了,反複搓着手,對乘客們詢問道:“要不,大家一人出點錢,賠給這位先生?”
立刻有人不滿了:“你自個兒不帶着眼睛開車,倒要我們出錢啊?”
司機被噎了一下,還是陪着笑臉:“我一時也拿不出這些錢哪,難不成就在這耗着?再說,來都來了,還在乎這點錢嗎?”
“來都來了”,這四個字,無疑是國人出門旅游時的軟肋,果然衆人陷入了一陣沉默,面面相觑。
那個瘦高的男人突然開口:“算了。”
胖子瞪他一眼:“什麽算了,我說老葉你不心疼啊?”
他保持抄着手的姿勢,微微搖了搖頭:“他們賠的那點錢頂什麽用,咱別在這兒磨磨唧唧,耽誤事兒。”
司機聽了,大喜過望,鞠了幾下躬,連連道謝又連連道歉,看上去十分滑稽。
原來他才是車主。危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嗯,長得倒是不賴。
山裏的風沒個固定方向,打着轉,一下子将危素臉上散落的亂發撥了開來,那男人似乎是感受到了她那一瞬間的注視,回看了她一下,眼神頓時閃了閃。
危素早就對這種眼神習以為常,她不在意地笑了笑,指着左眼眼角:“胎記。”
對方沒有說話也沒再看她,轉身上了車。
車裏暖氣足,胖子坐在駕駛位上,把絨帽一摘,露出顆溜圓的光頭,一邊發動車子一邊打趣他:“怎麽,看上人小姑娘了,不打算留個聯系方式?”
他摸了摸下巴,“你見着她左眼下邊那東西了麽,說是胎記。”
胖子踩下油門,“咋還研究起這來了,別人臉上長啥,我們管得着嗎。”
他輕笑一聲,扭頭看向窗外:“那要是胎記的話,我吞炭三斤。”
那邊,危素回到車上,首先就是翻了翻自己碩大的背包,重要物件都還在。她緊了緊脖子上的圍巾,掏出一塊黑巧克力,慢慢啃了起來。
等到巧克力吃完,口腔裏充斥着甜膩味道的時候,目的地也到了。
旅館有個很俗的名字,“客來”。一年四季只有夏天開張,冬天這地界兒能把人活生生凍死,沒法待人。旅館一共有三層,不算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高原上整天風吹日曝,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司機放下危素等一行乘客,往前臺買了一瓶燒刀子酒,緊接着就走了。
太陽逐漸西斜,外頭溫度降得很快,那些旅客拿上自己的行李物品,趕緊就跑進了旅館裏。危素落在最後面,掃了眼旁邊平地上停的那輛掉了一塊漆的路虎攬勝,才提着背包慢悠悠地走了進去。
前臺姑娘穿得厚厚的,雙頰酡紅,咧着嘴問危素要幾人間的房。
“單人間有嗎?”事實上她沒有抱太大希望。
果然對方連連搖頭,“我們旅館小,最少都是雙人間,得拼住。”
危素笑了,這歧視單身人士呢。
姑娘頓了頓又說,“不過這幾天客人不多,大多是成對來的,我可以盡量給你安排,後面幾天要是人多了,有人跟你住一間房,你可別怪我啊。”
“那成,我先住兩晚吧。”危素拿出錢包和身份證。
“你真有意思,其他人都是住一晚,明天看完桃花就走的。”對方接過她的身份證,一邊在登記簿上記錄,一邊說,“你可別在這裏待太久,我們是習慣了,你們城裏人身體吃不消的。”
一路上都聽着同行的人說什麽桃花桃花的,危素終于忍不住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什麽桃花?”
“你不知道麽,出了我們旅館的門,往右邊走二十來分鐘,注意啊,這段是個上坡路,要小心走,然後再左拐,有個山谷,雪上長了一片桃林,現在正開着花。說來奇怪,之前一直都沒注意到的呢,好像是在去年吧,有個北京來的背包客發現了,回去在論壇上發了一篇游記,一下子就火了。”
雪地,桃林,怎麽聽怎麽詭異,但願與她此行的目的無關。
“原來如此啊。”危素禮貌一笑,付了錢,接過鑰匙,上了二樓。
前臺姑娘在後邊喊了句:“等會兒下來一起烤火啊。”
她假裝沒聽到。
危素打開房間門往裏邊掃了一眼,果然非常樸素,兩張床,一個床頭櫃,一盞燈,一張桌子,桌上只放了一個藍色的保溫瓶。
危素鎖住房門後卸下背包,看床單還算挺幹淨的,便整個人癱在床上,捏着肩膀道:“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我會被壓成溜肩。”
沒有聲音回應她,室內頓時顯得很安靜。
木質的屋子隔音效果相當一般,她聽見隔壁房的女孩子抱怨道:“這裏太冷了,明天看完桃花,咱們就趕緊下去,回草甸區的旅館。”
一個男聲特溫柔地哄她:“好好,明天就回去。”完了還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啵的一聲,忒響亮,忒刺耳,危素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想,還是下去烤火吧。
危素套上一件厚外套,換上登山鞋,臨走前拿指頭輕輕戳了戳自己的左眼:“老鬼?你倒是吱個聲啊。”
依舊沒有任何回複。
危素啐了一口:丫個靠不住的,說掉線就掉線。
作者有話要說: 新人新坑,請諸君多多收藏多多評論,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