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戰【五】
這一次的婚宴雖然不甚招人耳目,但排場依舊不俗,陌王宮上上下下都是血似的紅,大有要把倆年前讓妖君蒙羞的婚宴也一并拿這血紅色洗刷幹淨的勢頭。
安卻骨也沒想到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原點。說來好笑,為了今日婚宴陌嘲風這次竟也早早套上了喜服坐在她身側。
二人身上皆是金絲,紋的是九龍九鳳,安卻骨一襲長裙足足拉了三米長,在陌王宮通紅的光耀之下更顯面色如玉白淨好看。二人并坐在一起倒也有些琴瑟和鳴的意味。
可惜,安卻骨此刻完全喜不起來,十二龍九鳳的鳳冠讓她脖子都有點發酸,她微微擡手想托腮來緩解脖子的壓力。可手剛碰到臉,便想起了她臉上那幾層厚粉,沒辦法只好作罷。
雖然這次沒有衆妖齊聚妖域的盛況,但今日宴上來的人也不少,而且……安卻骨微微掃了一眼,便發現了不少好料。
她心裏明白,只要東南角那邊的晏氏二人有半點異常,那這會兒還在宴上放浪形骸的衆人就能在一瞬間化為最鋒利的刀,殺人于無形。
一直在角落裏默默無言的晏子非突然擡眸朝這邊看過來了,安卻骨目光還來不及收回來,便見那人舉杯遙遙望着她。
距離太遠,她尚且看不清晏子非的眸色,只看到那酒杯在空中滞了一下,晏子非看着她将酒一飲而盡。
安卻骨猝然收回視線,寬袖下幾根手指蜷縮起來。就在這時她感覺到一點微涼包裹住了她的手,安卻骨看向在她身側笑的滿面春風的陌嘲風,毫不掩飾眼裏的疑惑。
“你的眼神未免炙熱了點。”陌嘲風湊過來耳語,帶着一點酒氣。
安卻骨隐隐覺得那抹冰冷摩挲着她的手腕,她沒有動,也沒有應答。
“也罷,你想見他,本君成全你。”語畢陌嘲風便牽着她的手慢慢起身,随後一步一步朝下走去。
一直冷眼看着這一切的重九華此刻也放下了酒,一言不發跟在他們身後。
見妖君動了,底下的人也不好再鬧騰,紛紛三五紮堆湊到一起,于是整個東南角便被清的幹幹淨淨。
一時間成為衆矢之的的晏氏二人見狀只得齊齊起身行禮。
陌嘲風面上含笑擡手扶住了二人:“禮就不必拘了,二位從南海遠道而來,這喜酒一定得嘗。”
一直托着酒碟的小妖應聲便打算倒酒,卻被安卻骨給阻止了:“我來吧”。
不等陌嘲風說什麽,安卻骨便斟滿倆杯酒畢恭畢敬遞了過去,晏氏二人沒有推托接過酒一飲而盡。
陌嘲風看了一眼她手腕上多出來的一簇發絲,帶着冷笑攬住了安卻骨的肩。安卻骨一受力便撞進了陌嘲風的懷裏,通紅的喜服貼合在一起正好是幅龍鳳呈祥的風景。
“呵”
氣氛一下子劍拔弩張了起來,可重九華卻忍不住笑了,但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多日不見,晏溫還是那個眉目如畫不可一世的晏溫,重九華看着那雙手搭在晏子非的肩上,又看着那個人不卑不亢擋在了前面。
晏溫開口還是那般字句如玉:“妖君此番作邀可是要議和”
“當然”陌嘲風勾唇笑了,眼裏滿是愚弄弱者的愉悅。
“怎麽議”
陌嘲風有一下沒一下輕撫着安卻骨的後背,黃金眸裏的玩味讓人惡寒,安卻骨渾身僵硬但還是沒有動,現在還遠遠不是時候。
“當然是拿本君的寶貝夫人來議了。”
“這不是還沒過門”晏溫碧眸一轉話語裏多了幾分淩厲:“現在提這個太早了吧。”
陌嘲風沒有理會晏溫,他只是捏住了安卻骨的下巴,目光仿若淬了毒的箭直直刺向面無表情的晏子非:“今日我們大婚,一跪天二跪地三跪夫婦永結同心。本君不強拆有情人,這第三跪禮成之際便拿她的命來抵。”
“只要你們不插手,她死便是海域最大的誠意,彼時,妖域無條件退兵。”
隅隅一角被沉默填充着,誰都沒有接話。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一陣笑聲才刺破了這詭異的氣氛。
晏子非款步行來,他盯着陌嘲風一字一頓道:“我可能和妖君大人不太一樣,鄙人沒什麽大志,拿親者痛去換旁人快的事一貫做不出來。”
“哦那麽本君就拭目以待了。”
“城破便叫他破,域亡就讓他亡,輸了就是輸了,沒什麽可丢人現眼的。”晏子非頓了頓異常殘忍的又補上了一句。
“我早就說過了,妖域當年之弊在下不在上,你以為我東海刮骨療傷以戰止亂,承的是誰的願是四海萬邦無數妖衆再不受欺辱之願!是五湖稚幼再不受妖魔霍亂之願!是外域之域再不必卑躬屈膝服從愚政之願!”
“說得真好,可就算把在戰中前仆後繼橫屍百萬的妖族加起來,怕是在領主心中也不如你懷裏的女人重要吧”陌嘲風面色沉了下來。
“伏屍百萬”
晏子非笑了,聲線也被這笑染的多了幾分味道:“讓妖族伏屍百萬的究竟是誰?妖君當真不清楚嗎?妖域的死傷是死傷,那麽敢問妖君,在你眼裏外域之輩的命到底是什麽?随時為主域獻身的草芥嗎?”
紅光在他的顴骨上投下一抹陰影,陌嘲風望着晏子非,仿佛一眼看到了七百年前衆叛親離無能為力一事無成一塌糊塗,只能抱着心愛之人屍身跪地求饒嚎啕大哭的自己。
陌嘲風笑了,紅色喜服把他襯的愈發形銷骨立,他的目光裏似乎醞釀着一場大風暴,陌嘲風咬牙沉聲道:“一柱香,你只有一炷香。”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也算是在預料之中,前途未蔔,安卻骨也只希望眼下湫風能夠快一點再快一點。
退一萬步說,雖然身上這套喜服又長又冗雜,但是,若能這樣漂漂亮亮的去死,也不錯呢。
日子一點一點推移,她明白的,死亡不是今日也是在不久之後,其實并無分別。
思及如此,安卻骨又回頭望了一眼身後那個黑色身影,不過,還是希望可以多活幾日啊,哪怕只是幾日也好。
她沒有在情緒裏多沉溺,又跟上了陌嘲風的腳步。
一炷香轉瞬而過,誰也沒有動,吉時已經到了,安卻骨拖着血色喜服完成了第一跪,還是誰也沒動。
“他要放棄你了”陌嘲風猶如鬼魅。
“也許吧”安卻骨淡淡應了一句,須臾之間又完成了第二跪。
還是沒有人動。
“那麽,到此結束了。”陌嘲風的煙鬥在掌心幻化成形,安卻骨沒有動,她太清楚了,只要她敢去跪這最後一下,那玩意兒便會在瞬息之間撕碎她的心髒。
安卻骨一時恍惚,她微微側了下身子又看了一眼那個她無比熟悉的身影。
那個身影楞了楞,這一次,他動了。
安卻骨眼睜睜看着一個妖焰朝着他們來了,但比妖焰更早的是其他色彩斑斓的陣法。
來了!
陌嘲風也察覺到了不對勁,他眉心一跳,一擡頭便對上了那雙沉寂有力的眉眼。
“我的命,不會被任何人選擇。就算情愛再美再動人,也得我有命在不是”
“你做了什麽?”陌嘲風一顆心沉到了地底。
是啊,他怎麽就能忘了呢?眼前這個人不是跟了他八年還是單純天真一成不變的安卻骨,而是那個從未沾過戰事,卻在東海混的名聲大噪的晏家三公子啊。
安卻骨沒有理會這個問題,她只是自顧自道:“能把好端端一條命放到你手上的,不說愛不愛的,單說這份信任你也辜負不起。”
“陌嘲風,你把家族榮耀看的太重了,你陌家屬龍族又如何是天地至尊至貴之族又如何?你從未懷疑過自家先輩,可妖域千年萬年傳的防制,還不是被區區一個人類給破的連渣滓都不剩”
陌嘲風孑然獨立,煙鬥就在手裏,安卻骨離他咫尺,但他還是晚了一步。
一個球形結界率先護在安卻骨身周,晏子非來了。
此刻,海域兵将已至,沒有駐防的陌王宮大亂,大家都有所防備,激戰成一團,陣法猙獰撕扯,殺肅之氣延綿不絕。
不知什麽時候重九華迎上了晏子非,非逐與一柄權杖糾纏,黑霧與妖焰碰撞炸裂,二人出手都極快,四處都是殺聲陣天,安卻骨被結界護着才得以窺見這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争端。
晏子非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任何事,她下意識的尋找晏溫,終于在吳懷、客玄二人之間瞥到了一抹藍,安卻骨下意識往晏溫身旁靠。
就在這時,陌嘲風猝不及防出現在她的視線之中,可晏溫對此毫無知覺還在倆個難纏的對手之間苦苦糾纏。
“二哥小心!”
安卻骨一時心慌聲嘶力竭的提醒晏溫。
可是,晚了。
陌嘲風的煙鬥隔空發動了攻擊,黑灰色的煙霧直接幻化萬物,一條龍從晏溫腰腹中心奔騰而去。
腰腹被刺透的一瞬間,紅色液體便噴湧而出,可是,攻擊才剛剛開始。
妖君的萬獸齊喑已然發動,龍打頭,鳳追尾,蛇做輔,蟲為刃,百妖群起而攻之,至死方休。
等安卻骨趕過去的時候,她已經數不清到底是多少個了,可是這該死的東西停不下來,安卻骨雙目腥紅跪倒在地将晏溫攬在懷裏。
不會有事的,她二哥可是妖!
只是腰腹而已又不是致命處,不會有事的,但是,為什麽怎麽會有這麽多血。
“二哥……二哥,你怎麽樣?”
當安卻骨淩亂的哭喊傳過來時,晏子非一愣神生生承了重九華一擊,重九華亦聞聲朝那邊看去。
只一眼便撕心裂肺。
權杖一揮陌嘲風的攻擊便被切斷了,重九華甚至顧不上诘難,他只是一把将安卻骨推開,接過了渾身是血的晏溫。
周邊的厮殺還在繼續,晏溫腰腹那裏已經不成樣子了,重九華拿手堵住血洞,他喉頭發緊聲音直顫:“不是……不是我,我沒有。”
鲛人心髒在腰腹中心,這是晏溫天然的保護,也是晏溫唯一的弱點,天上地下,只有他重九華一個人知道的弱點。
重九華使出了渾身上下的魔咒,可還是堵不住涓涓而出的血:“晏溫你說話……不是我啊……本尊不會把這種事情說給任何人,我不是,我沒有,你信我一次……你信我。”
“晏子非…對,晏子非…我去找他……他一定可以,晏溫你聽好了,你不許走……你要是敢走,我就把東海上下全都殺盡!”
可是晏溫說不出話,他只是看着那張棱角分明的臉胡說八道些什麽,但他甚至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要死了嗎?
“晏溫,我要殺了他們……晏逐亂是吧,你敢走…我就殺她千次萬次。”
真是的,太胡來了啊,晏溫意識有些迷離,他艱難蠕動雙唇。
重九華慌忙湊下來,直到耳朵都快貼到那個慘白嘴唇上了,他才聽明白那句話。
“重…重…九華,我有點……疼。”
“不疼了,我在這裏,我陪着你,會好的,會好的。”重九華指尖發顫捏住了晏溫的耳垂,他輕撫着晏溫的耳朵,可是卻忍不住聲聲凄厲:“別……別這樣…求你了。”
晏溫氣息漸弱,但他一直看着重九華的臉,一直看着,直到眼皮沉重再擡不起來才猝然合攏。眼角有淚滑出,又凝成一小顆珍珠。
“別睡,晏溫,不準睡。”尖銳的痛感似要刺破心口,重九華只是一面用盡全力來堵晏溫的傷口,一面又竭盡他這輩子的溫柔來哄晏溫。
可就在這時,晏子非的葫蘆亮了,安卻骨沒有注意到晏子非面如死灰,她只是牽着他的手往過趕。
可當他們匆忙而來時,只看到在四處飄灑的藍色銀粉之中重九華頹然癱坐在地,懷裏只剩一段椎骨。
許是因為握的太緊,重九華掌心裏握着的那小小一顆珍珠早已滿身裂痕,将碎不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