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盡不知年【三】
魔界撤兵了。
仙界自然歡喜,妖界上下也松了一口氣,然而這一切情緒全部疊加起來都比不上晏溫一個的愁!
秋氣蒙心謂之愁,晏溫每每想到眼下的情形,別說秋氣蒙心,就連臉上都帶着股寒意,可就在這種當口,晏子非卻不知所蹤。
軍中有一日無主便是一日的人心動蕩,晏溫恨不得把自己那副身子都丢進蓄勢的陣法裏,可眼下就是他死上一千次一萬次也無法改變什麽。
晏溫真的是頭一次這麽狼狽,他的鲛绡從頭至尾都是紅的,那身白色衣衫不染浮塵可偏偏只浸血漬,晏溫穿着實在難受索性套上了一副盔甲,盡管如此那股子血腥味還是讓他想吐。
他顧不上歇息,顧不上為誰心痛,只能靠着些寥寥無幾的意志撐在戰場第一線,自打魔界撤兵,仙界的攻擊就越發猛烈,幸虧他們軍中能活到今日的都是些智勇之士,縱使身在困局也總有些本事,這才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晏溫為人溫和,可行事卻不見得溫順,和手下的人衆志成城齊心協力再吊着一口不要命的氣,這才得以在猛攻之下得以茍存,可是,可是若再無轉機,被剿滅也只是早晚的事。
晏溫的碧眸既是在月光之下也毫無光澤,他累得太狠,眼下好不容易有個喘口氣的機會,可一合眼就是那幾個人的身影兜兜轉轉,耳中也總是回響重九華的逼問:“晏逐亂究竟是為誰而死你比本尊清楚。”
是啊,他清楚,就是因為太清楚才會被攪得心煩意亂,才會無法心安理得的閉上眼,晏溫休息不下去,索性起身繼續謀劃出路。
還未走幾步便聽到了幾個妖窸窣的對話,鲛人的耳朵和嗓子是一樣好的,不用太近也聽得一清二楚,眼下大家都累都苦,談東西也無非魔界與仙界,晏溫沒有動作,只默默聽着那些略顯稚嫩的主意,聽到最後,才猝不及防聽到了些別的。
“說來說去都是那狗娘養的重九華,說撤就撤連個招呼都不打,有這麽幹事的嗎?”
“重九華那就是個瘋狗,外面人都叫他什麽你又不是不知道,重狗重狗,別的不說,單看他和咱二公子眉來眼去這麽久,現在說走就走就知道叫的貼切了。”
“你胡說些什麽?罵重狗就罵重狗關二公子什麽事,這些日子你們也都看到了,若不是二公子,你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這一聲有些刺耳,晏溫原想讓他們不休息就閉嘴,可腳還沒邁出去,前方便又有一聲冒了出來。
“你瞎嚷嚷什麽,知人知面不知心,二公子與領主又不是親兄弟,外界都說他姘頭出身,如今再勾扯一個魔尊也不過重操舊業,不是我說,不論男女好美色就是天性,二公子那張臉誰看了能把持的住”
晏溫站在原地,有些失神,他聽到前面的争執越來越大“你放屁,二公子不是這樣的人。”
“管他是什麽人,誰不知道晏溫是出了名的美人,憑着那副皮囊想要什麽拿不……”
那個刺耳的聲音終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比激烈的打鬥聲,晏溫不知道要以什麽面目制止他們,他努力思索一個合理的方式,就在這時一個很不耐煩的聲音打破了僵局。
“你們都是豬嗎?有力氣內讧能不能出去殺敵?草!有幾條命敢打擾老子休息,大晚上不好好睡覺就知道嚼舌根,一口一個重九華晏溫的,他們也是你們配叫的奇了怪了,都他媽哪裏出來的傻逼,一個都別跑給你尤蚩黎爺爺報上名來,明日論軍功折罪。”
原來是尤蚩黎啊,晏溫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搖頭嘆了一口氣便離開了,臨走之前聽了一耳朵,只聽到句“西海杜系舟”,之後那邊就吵鬧的更厲害了,晏溫沒有心思揣度那位西海主上到底想要做什麽,他只是想找個清淨地方。
不提還好,晏溫仰頭看了一眼天邊的圓月,不禁想起重九華那張可憎的臉,他忍不住胡思亂想,如若晏逐亂不死他們還會不會……
這個思路沒走多遠,其實生離死別愛而不得與日出月落陰晴圓缺又有什麽不同晏逐亂不死又怎樣?行至終結,該散還是散,沒什麽好不舍。
晏溫決意不再想這些毫無意義的事,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雖然之前那人口無遮攔說的話讓人惡心,但至少有一點他說對了,憑着他這幅皮相,的确可以拿到不少東西,自他抛頭露面加入戰争以來,多少人明裏暗裏的示好,眼下這種情形,若把這張臉用好了,倒也不失為一種出路。
晏溫在這邊難受的鬧心鬧肺,可那邊理應無比愉快的重九華卻愉快不起來,被鲛绡刺了個通透的感覺并不好受,再加上他懶得處理傷口,剛開始只覺得疼,如今痛感一弱便是難以忍耐的癢。
心口生肉一向如此,魔咒到底是怨毒的巧技,殺人戮仙不錯,要論療傷止痛就不行了。
魔族多少年來以命硬著稱那是全無半點假意奉承,眼下重九華更是把命硬這一特點發揮的淋漓盡致,哪怕心口缺了一大塊說話都連帶着疼,這一位還是能破口大罵。
把那些看了就惡心的醜女人都趕出去還不罷休,一副非要把寝殿也拆了模樣剛擺出來就被一藍衣男子給制住了。
“別胡鬧了”讀月實在看不下去,擡手把重九華摁在榻上便是一通教育:“上次受這樣的傷是被上千妖魔伏擊的時候吧?尊主,你再這樣亂來,身子會留病根的。”
不知道為什麽重九華總覺得心口發悶,他第一次有這樣陌生的情緒,簡直焦躁的不知如何是好,至于讀月說了些什麽他是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讀月也無意再和他對着幹,只幻出一個藥瓶,藥粉還未撒下便被重九華扼住了手腕“這是什麽?”
“你這傷再不處理,自愈能力就會下降,難保他日不會成為致命的弱點。”
重九華劍眉一擰,看了一眼讀月之後默默松開了手,藥粉一沾肉,重九華更覺癢的難以忍受,他忍不住伸手往胸膛血洞上去抓。
都不必使力傷口便兜不住了,他手上都是自己的血卻好像感覺不到痛似的,直到血液與藥粉混雜在一起這才肯停手。
“之前不就同尊主說過,東海眼下是多事之秋,怎麽拖到這種地步才肯撤兵”
重九華連眼皮都懶得擡只冷冷道:“仙界既然願意出兵索性多拖些時日,讓他們好好折損,有什麽問題”
“這事不提也罷,可你我之前謀劃要借晏逐亂取晏子非的命以防仙界遷怒。還是尊主您自己說的要斬草除根,可如今只折了一個晏逐亂,卻并未傷及晏子非,東海除勢未盡,他日必遭禍患!”
“哦,後來仔細想想,這事不行,你來的正好把本尊的令傳下去,任何魔族這幾日不許對東海出手,否則格殺勿論。”
讀月端坐在重九華榻側,原以為尊主是投鼠忌器顧忌着晏溫都要轉性了,如今見重九華蠻橫的一如既往反而多了幾分安心:“我與晏溫曾有過數面之緣,眼下東海兇多吉少,若有機會,我便把他帶過來獻給尊主。”
對于這份心意,重九華選擇了沉默,他看着讀月破天荒嘆了一口氣,別說讀月,就連他自己也搞不明白這些年他到底是在幹什麽?
耗費着那麽多力氣,冒風險擔着責任一意孤行站在東海那邊,結果只換來了一句讓他去死的話,真的是太蠢了。
“什麽東西都是得到了便不好了,尊主若想擺脫這種受制于人的困境,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擇手段得到。”
讀月這話很有道理,重九華也覺得這樣實在不像他,妖域那邊的探子日日傳來戰況,只道是晏溫一個人撐着東海卻接連退敗,想也知道那人會是個什麽表情。
“尊主”
見重九華又在走神,讀月只好講點別的“重千九已經離開魔界了,尊主什麽都不做直接讓他閉關八百年是不是太倉促敷衍”
重九華被這一聲喚了回來,他理了理心神調整了個舒坦的姿勢卧好之後才撐着身子慢條斯理道:“那小子是天生的陰邪歹毒,本尊沒什麽可教他的,每日多給配點寶貝,讓他歷練就是了。”
“那晏溫……”
“行了行了,別說了,今日怎麽這麽多話”重九華有些不耐煩了。
讀月一句話被掐了,可眉目裏的哀傷卻掐不斷,三代魔尊,論秉性重九華與二代最像,可論脾氣他還是像初代多一點,所以每次看到重九華,讀月都會想起自己那位摯友,他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語氣平穩一些:“尊主,你知道初代的事嗎?”
怎麽突然提這個重九華心下疑惑但還是答道:“只知道前輩死于三界誅伐”
“世人只知是三界誅伐,但其間種種皆因他自己心有偏頗,身為魔尊卻偏愛一人,到最後被自己枕邊人送上了仙界斷頭臺。”
讀月拳頭捏的很緊,穩了穩心緒之後才繼續道:“所以千防萬防人心難防,千算萬算算不過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那尊主你信嗎?”
“信什麽?”重九華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讀月看着他,目光又恢複了平日裏的淩厲,他看着重九華無比拗口的吐出了一個字“愛。”
噗哈哈,重九華沒忍住,他是真的忍不住笑出了聲。
愛那是個什麽東西啊?
重九華笑的胸口直發疼,笑夠了才從榻上爬起來,他拍了拍讀月的肩鄭重道:“本尊不信,本尊也不會,放心吧,本尊不會走別人的老路。”
讀月看着他,盡管有着無數擔憂,但還是點了點頭從殿裏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