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盡不知年【一】
1640年,晏逐亂掌管東海已經整整一年了,這一年裏她沒有見過晏子非也沒見過晏溫。
最初東海不穩定,那些大她好幾個輪回的老東西欺她年少三天倆頭上門找事,幸好晏逐亂是個天生聰穎又沒耐性的,好言相勸沒用自然耍點不入流的陰招,那些老東西臉皮厚的心太粗,心細了的臉皮薄,招架不住晏逐亂的手段,沒多久便都夾起了尾巴做妖。
沒個興風的,東海這浪倒也激不起來,經過頭幾個月昏天暗地的忙碌之後晏逐亂總算是得了空,本以為自己會松一口氣,可沒想到閑下來的感覺更不好。
她滿腦子都是晏子非,盡管前面所有動靜都逃不過她的信息網,但她還是無法安心,心慌倒是其次,比那更可怕的是名為思念的東西,晏逐亂初嘗情滋味便覺這東西真不好。
怪不得古往今來有那麽多癡男怨女,向來心比天大的她,如今也心浮氣躁的就像心口穿了一根看不見的線,攪得她日夜難安。
唯有在收到信的時候才能有一時片刻的寧靜,可晏子非的信一年半載也就那幾封,晏逐亂想去找他,但她偏偏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去了也只能幫倒忙。
晏逐亂最近很不好,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是反複做同一個夢,夢的開場總是仙氣芸繞桃花漫天仿若置身仙境,可夢的結尾都是同一個畫面。
在那個畫面裏,晏子非被萬箭穿心,遙遙望着她笑,夢做到這裏晏逐亂就再做不下去了,她總會驚出一身冷汗。
海域司裏沒了晏子非沒了晏溫到處都是空蕩蕩的,晏逐亂就是悵然若失也沒個傾訴的地方,只好攤開宣紙練字,晏溫教過她,練字的時候要全神貫注,可她靜不下來,每每擱下筆回過神來再看才會發現,紙上密密麻麻寫着的都是晏子非三字。
這可真是太窩囊了。
今日實在是閑,晏逐亂又連連被噩夢糾纏,回過神來時已經寫了一小摞,她忍不住拍拍發脹的腦袋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可惜再怎麽拍,她的腦中晃來晃去還是那個畫面。
萬箭攢心,不得好死。
“關心則亂,關心則亂,關心則亂!”
晏逐亂努力讓自己放松下來,想點別的事情好了,等戰争結束之後她一定要帶晏子非在人界住個天荒地老,人界有很多東西好玩呢。
上次還和晏子非提起人界有家包子好吃到上天,晏子非當下就答應了的,等這次過去了,以後不管有什麽事都會陪着她,雖然以後還遙遙無期,但晏逐亂就是想想也覺得來日可期到底是個盼頭。
想到這裏,晏逐亂總算是有點好,美滋滋提起了茶壺,結果茶杯沒端穩,一杯熱茶都孝敬了手,她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一白淨雙手給按住了。
“祖宗啊,瞧瞧這都燙成什麽樣了,還發呆呢?”
晏逐亂一擡頭這才發現來人是她手下一個小妖,那小妖看着機靈當即用了點妖法為她處理傷口,痛感頓時沒那麽強烈了,晏逐亂報之一笑:“沒事,你怎麽來了?”
那小妖這才想起是有要事找她,忙道:“三公子,落英堂那邊有客人來了,說是要見你,看着很着急的樣子。”
“哦知道是誰嗎?”
“那人一襲紅衫身上半點妖氣都沒有,看着性情不好,我就沒敢細看,三公子認識嗎?”
晏逐亂一聽這描述就知道壞了,這怎麽聽都是她家二嫂啊,魔界雖為外族可這一年裏對東海倒是仁至義盡,旁人不清楚也就罷了,晏逐亂倒是一清二楚,只道是重九華雖然名聲不好但對晏溫還是真心實意。
因此他們幾人一直在一起,眼下重九華卻來東海尋她,十有八九是前面出事了,那個夢境又悄無聲息的占據了晏逐亂的頭腦,她死死握緊了拳頭以最快的速度趕往落英堂。
落英堂這邊,紅衣男子一直盯着堂上主位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直到晏逐亂氣喘籲籲的一聲“二嫂”傳來,重九華這才轉過身來。
他似乎已經适應了這個稱呼,可看到晏逐亂的那一瞬間,嘴角還是勾起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晏逐亂大氣都顧不上喘扯着重九華的袖子,問題便一個接一個的冒了出來:“二嫂你有什麽事嗎?是不是前面出事了?領主怎麽樣?我二哥還好吧?還是說你只是替我二哥傳個話?”
重九華冷眼看着她,待她把那些雞零狗碎的問題一起問過了,才緩緩道:“晏溫叫我來接你。”
短短幾個字,卻猶如一盆冷水劈頭蓋臉澆了下來,晏逐亂感覺自己有點靈肉分離的味道,她聽到了自己毫無生氣的聲音從胸腔裏擠了出來:“二哥……找我到底什麽……事?”
晏逐亂指甲一向修得短,可此刻重九華卻覺自己的手掌上多了些尖銳的劃痕,他細細扶起晏逐亂的手,動作很溫柔可言語卻帶着些殺人不見血的殘忍:“你大哥想見你,最後一面。”
“什麽意思”
重九華忍不住哂笑出聲,一字一句道:“意思就是,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 !
從晏子非走的那一日起,晏逐亂便覺舉頭三尺懸着一把刀,她惶惶不可終日,如今,這把刀落下來了,看不見的地方血濺三尺,原來這把刀這樣輕,說來也不過四個字,他要死了。
晏逐亂覺得周身的一切都那麽不真實,誰要死了?晏子非嗎?
怎麽可能,他怎麽會死?
她入東海這麽多年,總是見那人風光多于狼狽,盡管上次晏逐亂就有心理準備,可這一刻真正來的時候,她還是不敢相信。
晏子非答應過她,會回來的呀,他明明答應過,怎麽能說話不算話?晏逐亂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只覺悲傷猶如巨浪,她在裏面沉浮,可再怎麽沉浮總歸逃不過溺斃的命運。
她看不清重九華的臉,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有什麽東西堵着嗓眼,她說不出話哭不出聲,嗓子疼的像是被人活活撕開一般,夢境裏晏子非的那抹笑成為了最致命的武器,晏逐亂被刺的鮮血淋漓,扯着心髒的那根線斷了,心髒落入不知名的深淵,被攪的支離破碎。
重九華細細品味着她的表情,到底還是搭了一把手,任由傀儡娃娃一般的晏逐亂靠在自己身上,晏逐亂說不出話來,只能由他來說了“走吧”。
晏逐亂此刻連保持呼吸都用了極大的力氣,她腦子裏只有晏子非這一人,至于晏溫留給她不要獨自行動的忠告,她是真的無暇顧及。
重九華帶着她,片刻之間便來到了妖域,晏逐亂還未落地,視線便被一半烏雲沉沉電閃雷鳴一半金光凜凜氣勢恢宏的天空給占據了。
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眼前的景象,妖域海域仙界魔界四方勢力混戰,色系不同的陣法鋪天蓋地而來仿若大大小小的煙花,可被炸碎的卻是貨真價實會哭會笑的生靈。
即便自己三魂六魄去了一半,但還是被震驚到了,晏逐亂剛落地不少帶着金光的箭矢便密密麻麻撲面而來,幸好重九華撐開了結界晏逐亂這條脆弱的命才得以保全。
地上人頭攢動刀劍聲鳴不絕厮殺震天,無數陣法一齊發作,書寫着悲壯的戰歌。
晏逐亂身處其中但無心想別的,無論如何她都要見到晏子非,哪怕,最後一面。
重九華帶着她東奔西走,突然,腳步停了下來,晏逐亂似是早有預感,她下意識擡頭看向不遠處的一個高地,高地上空凝結着一個巨大的黑色陣法,陣法中心是一柄飛速旋轉的黑劍。
晏逐亂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非逐啊,非逐還在,她抱着最後一點希望向高地那邊走去,沒走幾步之前的盲區裏便出現了一個人,那人被一身黑色戰甲包裹着更顯氣宇軒昂,他看着下方說了些什麽。
那是晏子非啊,他好端端的站在那裏,皺眉、說話、呼吸,好端端的,活着。
一念之間天上地下,失而複得的心情差點将晏逐亂的心髒碾碎,她沒辦法将自己的眼睛挪開,許是注意到了這股太過熱切的視線,晏子非猛的擡頭也看了過來。
說不上來晏子非是驚還是喜,但看他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來,晏逐亂亦一步一步走了過去,晏子非的名字就在她嗓間打轉,就在那個名字快要出口的時候,晏逐亂忽覺心口疼的不可思議。
低頭一看,一個四方骷髅頭透過後背穿到了前心,晏逐亂腳下一軟撲倒在地,就在這一瞬間她聽到了頭頂上方傳來的無比冷冰的話語。
“作為寵物,你很聰明。可惜,情愛毀了你,晏子非一個示好,你就蹲在那裏眼巴巴的等着他,就像一條狗一樣,實在好笑。”
晏逐亂滿眼的不可思議,前面的晏子非正以同樣不可思議的聲音歇斯底裏叫着她的名字,可她卻連句為什麽都問不出口。
血液噴濺而出,口裏亦是一股腥味,晏逐亂覺得好惡心,可她一口血含在嘴裏卻沒有吐出來的力氣,她甚至感覺得到自己的身體在一點一點變冷。
她仰頭看着重九華那張俊朗而又邪魅的臉,可那張臉卻沒有一絲變化。
晏子非亦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顧不上質問誰,只顫抖着把晏逐亂樓在懷裏一遍一遍的喚:“仨兒,仨兒。”
權杖已經抽出,晏逐亂的胸口被開了一個大洞,晏子非顫抖着崩潰着替晏逐亂施法,又騰出另一只手去堵晏逐亂胸口上的破洞,可無論他怎麽努力,傷口還是無動于衷。
晏逐亂似乎還有一絲氣力,努力伸出手貼在晏子非臉頰上,其實這樣也好,晏逐亂不顧身體的疼痛,撐着身子做最後一件事。
她說不出話來,只努力仰頭想再去親親晏子非的嘴唇,可到底還是不行,她真的沒力氣了,嘴唇剛碰到晏子非下巴那裏,整個身子就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