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世間安得兩全法？”
夏小五躺在溪川河中，任由着河水流過身體。她死于溪川河，溪川河便成了與她命運相連的河，河水撫慰了傷痕，化為了力量，不斷地湧進她的身體裏。
可這一切都是不夠的。
人是萬物之靈長，而她不過是飄零于紅塵夾縫裏的水鬼，她鬥不過謝天師。
但也并非沒有解法，除非……
夏小五的耳邊忽然回響起以前課堂上，孟夫子的聲音。
那時，她一邊和牡丹，宮良玉忙着傳小紙條，說八卦，一邊空出一只耳朵注意夫子有沒有發現。
“小五同學，你可理解這句話？”孟夫子站在講臺上，笑着對她說道。
當時，她動作迅速地把紙條收了起來，然後站起來說道：“不知道，夫子。”
孟夫子也沒有說什麽，只是笑着點了點頭：“那就坐下吧，好好聽講。”
夏小五：“知道了，夫子。”
态度是十分誠懇的，但行為卻沒有半分收斂。
她想，她們更小心一點的話，夫子應該就看不到吧。
趁着紙條還沒有傳過來時，她掃了一眼黑板上的那句話，默念了一遍，但并未放在心上。
于當時的她而言，不會考，就不用記，也無需理解。
于現在的她而言，她只覺眼眶不禁酸澀，往事種種皆浮現于眼前，恍若隔日，可歲月不重來。
“夫子，”夏小五在心中喊道，“你在嗎？”
仿佛自遠處傳來一陣缥缈的聲音：“我在。”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夏小五心裏委屈，“我們未曾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以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做人的時候是這樣，做鬼的時候也是這樣，這個世界為何不放過她？
“人有貪欲，必生邪惡之心。”
“你可以幫幫我嗎？”
“這是你的劫難。你可還記得兩百年前，你因何而死？”
夏小五苦笑一聲：“當年我因受賈老爺和謝老爺迫害而亡，如今卻再次遭到他們的毒手。”
夏小五心情十分複雜。如果可以的話，她可以為了她們安寧的生活放下兩百年前的仇恨，亦或是不要遇見他們，不要與他們陷入這間隔了兩百年的怨恨糾纏。
可人生邪惡，必會造成禍端，即使那個無辜的人不是她，也會是別人，比如雲盼娣。
夏小五不希望這世間再有諸如雲盼娣這般的可憐人，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由她來結束這段怨恨了。
可是……
“夫子，我和阿信，真的不能在一起嗎？”
“你可記得當初入學四試時，你于集市與一位乞丐共舞？他還曾送你一朵紅色小花。”
“記得，後來那朵小花變成一只紅色的蝴蝶飛走了。”
“你與他，此生緣分已盡，強求不得。”
夏小五沉默了。
她的身體已沉入溪川河底部，往日裏，鯉魚精小雨會帶着她的兒孫們到處溜達，精精怪怪們也是一天正悠閑的時候，來來往往，也算熱鬧。
可如今，冷冷清清，只聽得到河水流動的聲音。
許久之後，夏小五終于開口了：“夫子，我想成仙。”
“你可想好了？一旦成仙，你将離開溪川城，從此不染紅塵，不沾情愛。”
夏小五輕輕笑道：“我想好了，也許從此以後無法相守，但只要他們好好的，就夠了，待百年之後，我送他們入輪回，以絕今生之緣。”
“成仙之後，你尚有半日時間，了卻因果，待夕陽西下之時，需與我離開。”
“去吧……”
霎時間，金光從天而降，穿透河水，落到夏小五身上，将她籠罩。
這兩百年裏，夏小五無數次想過她成仙時的場景和心情，那一定是萬衆矚目的，她也一定會興奮到跳腳。
可真正到了這一刻，她才知道，确實是萬衆矚目的，溪川河衆精怪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盛景，他們又跪又拜，鯉魚精小雨甚至高興得一巴掌把醉酒的老蝦孩子給扇醒了。
可并不是興奮的。
她只覺一切皆如往事般離她而去，萬事皆空。
*
夏小五站在雲端之上，她看着宗信，也看見他對着她輕輕笑了笑。
面對她時，他似乎總是笑着的，不論什麽時候，只要她回頭，他就靜靜地站在她身後，臉上帶着溫柔的笑意。以前她習慣了，不覺得有什麽，可此刻卻只覺滿心酸澀。
尤記得一個月前，她曾想着只要在這裏待一個月就好，這是她的任務，如今卻沒想到真的成了她的任務，真的只有一個月。
短暫的相遇，換來了不舍的離別，可離別卻是無法避免的，今日之後，他們就真的再也不會見面了。
悲痛之下，夏小五無可奈何地閉上了雙眸。
金光驅散烏雲，覆滅火焰，治好了所有人身上的傷痕。
祥雲從天而降，夏小五于雲端之上，垂眸看着謝天師和賈大人，沉聲道：“你們可知罪？”
謝天師冷笑道：“成了仙就是威風，一張口便是居高臨下的質問。”
他面目猙獰，滿眼皆是嫉妒：“我何罪之有？你才有罪，你一個區區水鬼，怎能成仙！”
夏小五不欲與他多言：“冥頑不靈，既如此，我便替天行道，廢了你的修為。”
“你敢！”
謝天師暴呵一聲，他一躍飛上天空，拂塵一甩，無數符紙從袖中飛出，召喚出雷電，火焰，氣勢兇猛的向着夏小五殺去。
夏小五毫不畏懼，她伸出右手，掌心之上浮現出一個水團，水流清澈，若細聽，還有泉水叮咚的袅袅之音。
“去。”
夏小五一聲輕言，水團陡然化為一條蜿蜒河流，以摧枯拉朽之力将謝天師的殺招盡數化解。
謝天師瞳孔猛地一縮，心中大驚。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是夏小五的對手，連忙道袍一揮，轉身就逃。
他動作迅速，卻不過是徒勞無功。下一刻，河流化為巨大的水牢，将他整個人籠罩其中。
謝天師猶如困獸一般在其中不斷掙紮，卻無濟于事。他的皮膚逐漸蒼老，他的眼睛變得渾濁，他的身軀愈漸佝偻，沒有法力護體，他變成了一個行将就木的禿頭老人。
夏小五說道：“你大壽将近，我也不取你性命，趁着這段時間，你好好反思，多行善事，或許來世還有投胎做人的機會。”
“不！不……不……”謝天師不甘又憤怒地大聲喊着，可力氣也越來越小，喊了上句，就得喘好些氣。
他落到地上，還想再與夏小五争鋒，可是卻發現自己的身體變得格外沉重，又十分笨拙，用盡力氣，也只能顫顫巍巍地舉起手，還未做什麽，就遭到了周圍所有人的警告。
他們無聲地說着：我們會一直監視着你！
這一刻，謝天師終于知道大勢已去，已無力回天，他跌坐在地，似乎再也起不來了。
“至于你，”夏小五落到地上，轉頭看向賈大人，“你的一切罪行，我已上書當朝天子，結果如何，生前，便由人間的律法來決定吧。”
“我，我知道錯了！”賈大人一下子跪倒在地，不斷磕頭，“我知道錯了，您饒了我！求您饒了我！只要您饒了我，從今以後我給您當牛做馬，報答您的大恩啊！”
一旦他的罪行被皇帝知道，就算給他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好不容易得到的榮華富貴，好不容易握在手裏的權利，他就算是死，也不願意放棄啊。
賈大人磕得頭破血流，卻絲毫沒有引起他人的同情，反倒被他昔日威逼脅迫的衙役給壓了下去，送進了大牢。
待兩人的事情已了，夏小五一揮手，将水患造成的損失盡數複原，随後她說道：“大家回去吧。”
“是。”
圍觀的百姓們紛紛散了，她們一邊回望着傳說中的神仙的面容，一邊重新繼續他們自己的生活。
顧校長也離開了，他本是撐腰來了，既然事情已了，他也不再多留。路過夏小五時，他才停頓了片刻，囑托了一句：“學海無涯，成了神仙，也得好好讀書。”
夏小五：“……”
“知道了顧老頭。”
顧校長又恢複成原本的樣子，他冷哼一聲，袖子一甩，走了。
之後，夏小五走上邢臺，解開勞管家和宗信身上的鎖鏈。
勞管家不知該如何面對夏小五，他早就從趙曼曼那裏知道夏小五并非常人，可之前夏小五表現得與平凡女子無二，所以他便只當不知道她的身份，以客人和恩人之禮相待。
現在，見到了剛剛金光降世的場景，他已經沒辦法裝作不知道了，所以再面對夏小五這個名副其實的仙女時，他作為凡人，一時不知該如何自居。
夏小五見他有些促狹的樣子，笑道：“不管是仙，還是鬼，我都是夏小五，勞管家不必多慮。”
旁邊，牡丹倒是沒有絲毫人仙之別的感覺，她如往常般笑道：“是啊，勞管家，別緊張，都是朋友。”
勞管家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那就，和以前一樣吧，我叫您小五姑娘。”
夏小五笑着點了點頭，随後轉頭看向了宗信。
對着勞管家，她尚且還能勸他不要緊張，可對着宗信，她自己反倒緊張了起來。
她多麽想上前去抱住宗信，可如今的她們，雖然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
宗信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
大仇得報，事情已了，他何嘗不想勇敢地上前一步，什麽都不要想地抱住小五，緊緊地抱着她，永遠都不要放手。
宗信垂在身側的手不由得握緊。
他渴望擁有小五，他想要和她永遠在一起，他甚至想不管不顧地請求她留下來。
只要她願意，只要老天允許，他可以放棄一切。
可是，他不能任性，他不能誤了小五的未來。
若想要她往後走得潇灑，他必須笑着送她離開。
宗信垂在身側的手慢慢地松開。
他如往常般輕輕笑問道：“什麽時候離開？”
夏小五眼簾微垂，沉默片刻，随後她輕笑了一聲，擡眸看向宗信：“還有半日時間。”
宗信心中一痛，面上卻半點不顯，依舊笑道：“我……”
他突然停頓了下來，片刻後才繼續說道：“我們給你送行。”
夏小五輕聲笑道：“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