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不渡玉門關【二】
重千九一直站在內殿外不肯離去，滿腦子都是重九華方才的神情，舌頭在胃裏眼下應該被消化了，作為一個血統純正的地魔，這點傷痛算不得什麽。
只要他願意，再弄一個舌頭出來也不是什麽難事.
只是，他不能也不敢.
重九華降下的罪罰，他只能接受。就像當初縫入骨頭的那條紅線一樣，只因拜尊主所賜，一入骨便也跟了他數百年。
重千九撩開橙色衣衫，看着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臂，裏面的紅線痕跡分明，時隔多年，他還是會想起那一天，遇到重九華的那一天。
不自覺的罪惡最惡，不自知的懦弱最要命。
少時的重千九沒有名字總是板着一張臉，法術不精在魔界待不下去就跑到妖界為非作歹。
妖與魔不同。無能為力的魔尚有一絲餘地，但無能為力的妖和尋常生靈并沒有什麽不同。
重千九早就發現了這一點，所以總是從那些可憐的東西身上尋找樂趣。
石塊砸過青蛙的腦袋，綁過水母的肢體，給蛇灌過水，在它們漲着肚子逃命的時候又捏爆它們的軀體。
這樣的事情做的太多了，就連他也不知道淩虐那些小東西到底有什麽意思，但是這樣的事情是真的會讓人上瘾，看它們百般掙紮但依舊無濟于事時，重千九時常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快飛出來了。
那一日，少年重千九捉到了一只幼鼠，百無聊賴拿匕首劃開了幼鼠的後皮，然後踩着那條纖細的尾巴，在幼鼠背後學貓叫。
幼鼠怕死怕的不得了，于是一團血紅的肉便沖了出去，可失去了毛皮庇護的幼鼠還是沒能活下來，那團肉縮在一起不停的顫抖，好像是說了些什麽，但重千九沒有聽清。
“無趣”少年輕嘆了一聲，挪開了踩着尾巴的腳剛打算離開就注意到有一束視線盯着他。
少年回頭看過去，只見不遠處高樓上一個身着暗紅衣衫的男子一直看着他，男子也發現了他在看自己，于是對着少年舉杯，随後将裏面的酒一飲而盡。
不知道為什麽，少年覺得這人很危險，本能一般想要逃開，但一轉身便撞上了一個藍衣男子，還未反應過來，便被那藍衣男子提着後領拿紅繩綁死了，摔到高樓之上。
一雙嵌滿紅色碎石的靴子映入眼簾，還沒來得及擡頭，一只手便扯住了他的頭發，少年被迫對上了紅衣男子的眼睛，那雙眼裏都是玩味。
“我與你無冤無仇，你這是什麽意思”少年咬牙。
男子沒有理他，只是轉頭囑咐身邊的藍衣男子:“妖界這氛圍真叫人惡心，本尊待不下去了。”
彼時的重九華行事最是無度，在妖君地盤上不好辦事，于是二話不說便把那少年拖回了魔界。
少年面朝黑河跪在河岸邊，重九華解了束縛着他的紅繩，附身拍着他的臉:“說說吧，為什麽這麽幹”
“不知道。”
話音剛落，重九華便将重千九一腳踹進黑河裏，一落黑河少年便被無數觸手纏繞着往下面拖。
“真的不知道嗎？”
少年好歹也是魔界中人，但黑河的恐怖之處也僅是略有耳聞，見短短瞬間黑水便要沒過脖子了，少年這才知道恐慌，吓得渾身發顫。
重九華拿紅繩将少年撈了上來，但不等少年喘口氣又一腳踹了下去，反反複複，少年直到被折騰的精疲力竭了這才願意求饒:“知……知道了……我知道”。
少年最後一次被撈了上來時趴在岸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宛如一條死魚。重九華則坐在岸邊托腮沉思，很有耐心的等少年緩過勁來。
“因為我是個壞人，是個壞到骨子裏的魔，不管是美好的純淨的還是肮髒的不可理喻的事物，這世間的一切我都想破壞。看那些東西掙紮哭泣我就歡喜，對，就是這樣，我就是這樣無藥可救的存在。”
少年從地上爬起來:“所以，不必管我，我就是這樣的東西，不會被誰拯救，就讓我這樣下去吧。”
重九華默默聽着這話，突然冒出了一聲冷笑:“拯救誰說要救你了”
語畢又擡起了腳，少年靈活一閃，但那腳卻沒有落下來。
“本尊猜你一定沒被人欺辱過”重九華如是說，随即布下結界将少年鎖死，将地上的紅繩一分為二刺入少年的手臂。
尖銳的痛感襲來，但真正讓少年絕望的卻是自己居然無法反抗，什麽都做不到的絕望讓少年幾近崩潰。
既然如此，那他和那些東西又有什麽區別呢？其實，也沒有什麽不一樣吧。
殘害別人就要冒着被殘害的風險，欲殺人先誅己。
總覺得自己的世界有些不一樣了，可眼前的人卻無聊到快要當着他的面睡着了。
好不容易結束了這一進程，重九華才心滿意足打開了結界，已經做好必死準備的少年看着這人就要離去，疑惑到說不出話來。
這麽做的意義到底在哪裏？他看不懂也想不明白。
重九華回頭笑問:“明明恨慘了本尊，怎麽還不動手”
少年倔強着不肯說話，于是重九華擡手，掌心剛冒出一點紅光，刺入骨頭的紅線便開始了運作，雖然疼出了一身冷汗，但重千九還是強忍着沒有發出任何難聽的聲音，那種敗家之犬才會有的可恥的求饒聲，他很厭惡。
重九華對他的反應似乎很滿意，慢慢熄了火光啓齒輕言:“只會淩弱，那你便只會恃強，等你什麽時候學會淩強了就不需要救贖了。”
就是這一句話，他才把他當神明一樣供奉。不，不是神明，神明總是抛棄它的信徒，可黑暗不會，原以為重九華就是極致的黑暗他才會這樣追随他的啊。
重千九一直陷在回憶中無法自拔，直到讀月行徑匆匆趕來把他拉開才緩過神來。
讀月依舊一身藍衣，擰眉看了一圈這才放下心來:“除了舌頭沒有別的傷了吧？”
重千九目光呆滞點點頭。
“好在沒什麽大礙，通靈交談也可以彌補無法開口的缺陷。公子啊，尊主那發起火來六親不認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日裏也屬你深知尊主，今日是怎麽了？”
讀月将一個藍色亮點放到重千九額間于是溝通就沒有障礙了，等了許久才有聲響傳入腦中。
“說錯話了就被尊主拔了舌頭。”重千九面露苦笑接着道:“罵晏溫是小倌，尊主就生氣了。可明明晏溫不過是取樂玩物這話也是他自己親口說的。”
讀月被氣的在原地兜兜轉:“你糊塗啊，今非昔比一詞懂不懂，得虧今日晏溫在，否則又豈是拔個舌頭就能善罷甘休的，你修行這些年尊主變了很多，尤其是對晏溫，如今誰都碰不得他，過去橫天橫地的尊主，如今也有了弱點。”
“弱點”重千九瞳孔驟然縮緊，拳頭都快捏爆了:“憑什麽”
讀月一看他這幅死樣子就知道這孩子是真擰巴上了:“對，就憑他是晏溫。算上尊主我來來去去輔佐過三任魔尊，将來我也會輔佐你，今日這事有句話不得不勸你，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了，莫說你現在還沒繼位，縱使你爬上那個位子，尊主要治你也絕不會留情。”
“他和別人不一樣，我魔界這麽多年唯有在尊主手裏才如日中天不是沒有原因。別人或許會顧惜自己的繼承人，可尊主不會。公子，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可我是看着尊主長大的，別置氣，也別有什麽想法，你要是毀在尊主手裏就太可惜了。”
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讀月話雖難聽但卻字字肺腑，只是他怎麽可能甘心，怎麽可能不計較。當初是他重九華對他伸出了手，為了實現尊主的願望他付出了多少，他的世界沒有神明，只有身處深淵的重九華對他笑了，他就不顧一切跳下去追随他。
可現在卻說什麽重九華有弱點了，他居然動情了，他居然愛上了別人，他爬出去找晏溫了。
那他怎麽辦呢？你讓我怎麽辦？
甘心怎麽可能甘心。
重千九無比絕望，看着讀月淡泊的眼露出一絲苦笑:“我曾經有父母，但他們死的太早了了，關于他們只有倆件事我記得住。第一件就是他們很弱小，身為倆個魔卻住在個漏風的小破茅屋裏，唱歌玩樂活的宛如蝼蟻”
“第二件就是他們死的時候無比幹淨，哪怕是蝼蟻被殺的時候也應該掙紮一下的不是嗎？我覺得他們真是太活該了，很讓人惡心不是嗎？那種渾身上下都是弱點的東西到底有什麽存在的意義你現在告訴我尊主要變成那樣，很抱歉，我無法接受。”
“公子，關于你的事情我表示哀痛，但很多時候就是因為有弱點才能變得更強大，而且尊……”
“別說了”讀月的話還未說完就被重千九粗暴的打斷了:“別說了，我自有定奪。”
語畢重千九便将額前的亮點抹去，切斷了聯絡轉身離去。
“唉”讀月嘆了一口氣，看來這位公子的繼位怕也少不了一場血雨腥風。
重千九又回到了內殿前，繼續立在門口，眼下重九華他們應當是完事了，可還是說着些惡心又甜膩的情話，一遍又一遍，
他的尊主啊，不知道什麽時候淪落到了這種地步，而這一切都是晏溫造成的。
晏溫，晏溫，終有一日你會碎在我重千九的手裏，橙衣少年滿目陰蟄握着拳頭暗暗發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