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程二十六
本是芳草盛長，萬物百新的季節，城中馬會又開了賽，細聽府外欣喜的笑聲。
高氏倚在梁柱上，閑來無趣細數着池中的魚，“這魚換過一批了吧。”
魚怎麽會比人活得長。
恍惚間，總覺得背後有人，猛地回頭，見小蓉站在遠處。
高府已經多年未曾住人了，本以為蛛網密布，門窗皆損，布滿灰塵。未想，踏進高府的那一刻，一切都是全新的，如同先前一樣。
小蓉說，她想替姑娘守住她的家，守住她曾經的記憶。
家？記憶？高氏苦笑，她對這沒有記憶。
話本子上說，書房是父親教育子女的地方，盡顯父子之樂。可那只是話本子，她已經好久未見過自己的父親了，略微記得九年了吧。
高氏記憶裏書房是禁地。她審慎推開門，環視着書房內的一切，“終不似少年游。”輕輕摩挲那副字跡，自父親舊卷中發現的，無疑父親很喜歡。
曾經流連閑市的纨绔，誰能想到請纓駐守邊疆，十幾年一去不返。
高氏淚眼瑩瑩，自眼角無情滑落，過往的寂寥無盡消磨。
瞬時聽到一陣腳步聲，于門外禀報，“姑娘，韓将軍來了。”
高氏急忙抹去淚痕，整理儀态，匆忙回複，“好，請韓将軍去涼亭。”
清水素缪，順流而上，細聽清流溪水，鳴聲袅袅。春采新茶，餘杯間水氣縷縷飄升。
“新茶，将軍嘗嘗。”高氏笑着遞過茶。
韓将軍讪讪接過，手不停得發抖，“先前謠言四起，我就已經懷疑過了，萬幸，姑娘安康。”
高氏抿了一口茶嘴角揚了揚，“勞煩将軍牽挂。”擡起頭，發現韓将軍直愣愣得看着她，高氏撲哧笑了一聲，“将軍還有什麽話。”
武将肚子裏哪有那麽多彎彎繞繞。
韓将軍提起勇氣，問明心意：“如若此次陛下不在糾纏姑娘，那願意選擇我。”
高氏怔住，低了低眉，淡然回道，“不願，這世間情愛不同，我也明白你的心思，在我心中将軍只是遠房的表弟。”複而搖搖頭，“其他，全無。”
韓将軍緊緊握緊拳頭，錘到自己大腿上，心裏已經涼了一半，可他又何嘗不知遲早會是這種結果。
韓将軍尬笑，“我已知曉姑娘的心思，今後會恪守述職，以報國土，只希望今後遇到姑娘，願你還記得我。”
韓将軍起身，微微颔首，快步遠去。高氏有意躲閃他的眼神，待他走遠才肯遠望。
暮春時節，反暖之季，政殿如同地窖一般冰冷，空寂。陛下正坐着，手中不停磨轉着那串和田玉，如同冷血怪物無盡啃咬，他神色冷峻，直勾勾地看着案幾上的國玺，疆土地域皆在他的眼前，排兵布陣，奮力猛擊。
高府書房之中，高氏端坐在桌前，空中彌漫着悲清，歪着頭看向自己的字跡，總覺得寫不出從前的感覺，軟綿綿的，毫無生氣。
小蓉慌慌張張跑來，撲騰一聲跪在門口，支支吾吾，“姑娘，聖……聖駕。”
高氏只是略微擡起頭，皺了皺眉，“不見。”
“怎麽，如今連朕都進不了你高氏的門了？”話音落，陛下從門外進來，深藍色的外袍，水紋雲波掩映，雖不及龍袍華貴，仍顯臨君之盛。
高氏上前，端莊得為陛下行禮，“見過陛下。”一氣呵成。
陛下拜拜手，讓旁人盡數退下，關上了書房的門。方才冷峻的神色中，顯露出一絲柔情。
“阿意，朕太忙了。齊，顧兩族都需要安撫。”陛下将高氏的手貼到他的心口。
高氏直直盯着他，面色沉寂，“我猜，陛下下一步是趕盡殺絕。”
趕盡殺絕！？這四個字就如同四根冰柱懸挂在群臣頭上，無數滴冷水低落，令人膽顫。
“是，你有猜對了。”陛下點點頭，面色沉重，神色間又恢複方才的冷峻。
“如今朝廷的局勢已經漸漸好轉，先帝仁厚，不願肅清朝堂，與氏族抗争。朕接手的朝廷自然要好好處理一番。為公，天下百姓安康，為私，君權永固。還有……還有我們的孩子。”
孩子！？
高氏冷笑一聲，緩緩仰起頭，淚眼朦胧，“若我告訴你，我給不了你想要的父死子繼。”
陛下心頭一顫，踉跄了兩步，這或許是衆臣阻攔的籌碼。
對于君主來說，中宮可以善妒，可以跋扈，但一定要氏族薄弱，有嫡長子傍身。
大徽君主篤信，以嫡長系繼承，百年昌盛，可偏偏時局所迫，在老臣眼裏，如今的陛下和先帝名不正言不順。
瞬時，空然沉寂。
“若朕，只要你。”陛下堅定得走到高氏身前，“做朕的妻子。”
高氏愣了好久，複而緩緩擡起頭，與陛下四目相對，透過一切，自深眸中仍能看出當初的澄澈，心中坦蕩。
高氏很清楚，她終歸會走上這條路，自十幾年前，她便心動了。
“好，我原諒你，答應你，做你的妻子。”
上一次勸她留下來的是皇帝，這一次是她的丈夫，她心中的少年郎。她會始終站在他的身後，體諒君心，體諒丈夫的苦心。
鼎壽五年夏，在齊氏被廢的三個月後，高氏繼位中宮。
封後盛典，高氏拖着厚重的華服，手持玉笏，一步步向陛下走來，自皇後出現，陛下便笑得合不攏嘴。
陛下知道，皇後不喜歡這些俗禮，他早早上前親迎，在群臣面前緊緊握住她的手。
自兒時相遇，成時相知，再到彼時相依，十幾年風雨，歡聚也好，離別也罷，他們都會緊緊握緊對方的手，承諾了彼此的情意，結成了羨煞旁人的少年夫妻。
從前那一句“我仰慕你。”，在歲月積沉中變成了，“我喜歡你。”
前生今世結良緣，風調雨順萬物生，帝後同心江山永固。
洞房之夜，陛下趕走了衆人，怯生生湊到皇後身旁，他試探地從蓋頭一側偷偷看自己的妻子。
皇後撲哧下了一聲，“陛下為何不大大方方地看？”
“好，好。”陛下迷了神志，連連回答，手肘有些發抖，拿着喜稱顫顫巍巍挑起蓋頭。
陛下看得出神，悄悄地親了她的額頭。
“阿意，你跟我來。”帝後卸去沉重的頭冠，緊緊握住對方的手，跑出坤福宮。
“陛下，娘娘，你們去哪啊？”身後慌慌張張跟了一群內侍嬷嬷。
“別跟着我們，否則殺無赦。” 衆人累得粗喘，慢慢停下來腳步。
他們跑到偏僻一處，“累嗎？”
皇後紅着臉，搖搖頭，仰頭間，“文苑！我們要進去嗎？”
“不進去，老師今日身子不好。”陛下收起笑意，一副懂事的模樣，“朕剛剛登基時，群臣說我名不正言不順，只是因為我不受先帝夫婦疼愛，是個棄子。他們覺得皇帝是一個女官養大的是恥辱。在朕心中，她才是我的娘親。”陛下說得淡然，話語中卻透露出說不盡的滄然。
自陛下登基起，陸釋之礙于君臣之禮将自己關在文苑，只是偶爾派芳潋送些東西，藏在心中的溺愛，無法闡釋。
“大人她，沒有家了？”
陛下搖搖頭，“十幾年前便沒有了，她是敦素東宮屬官吳堯順的孀妻。”
皇後心頭一陣，“敦素東宮？屬官？”
敦素東宮，她長大的地方，似乎有許多她從不知道的東西。
“啓用敦素舊人是朕所願，總要查清底細，便查到了。”陛下笑了笑，略帶些傷憐。
那日，月色入戶，在積水中稍稍掩映，他們牽着手，漫步回了坤福宮，一宮的人瞬間松下一口氣。
紅燭影光微弱，映襯細紗逐漸朦胧，燭末光滅，安然入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