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夜半,夏小五從夢中驚醒。
她起身走到桌邊,喝了口水,平順心情,卻無濟于事。她心中焦躁,坐不住,起身準備出門,沒走兩步,她察覺到屋外有輕微的腳步聲。
這麽晚了?誰還在外面?
夏小五愣了愣,她悄悄把門打開一個小縫,透過小縫看向門外。
今夜夜空無雲,繁星閃耀,院子裏,宗信正在練劍,他身姿依舊矯健,卻不如往日那般潇灑,看起來只是在消耗自己的力氣罷了。
夏小五默默嘆了口氣,也不出去了。
她們互相喜歡,她們互相傾心。
可是,那又如何?
她是水鬼,他是人,他們之間是人鬼有別,不為世俗所容,難得善果,倘若她的身份一旦暴露,一定會惹來麻煩。
更何況,連血緣至親的父母尚且都會抛棄她,她又怎麽敢去相信一個僅憑感情維系的愛情呢?
門被關上了。
夏小五額頭抵着門框。
她想,扪心自問,如果沒有身份之別,沒有父母抛棄那件事,她想她是會答應的。
可惜啊宗信,我們之間有緣無分。
院子裏,宗信收劍,轉頭看向夏小五的房間。
門扉緊閉。
他眼簾微垂,壓下心中的苦澀。
他今夜無眠,閉眼皆是夏小五。
宗信有想過夏小五會拒絕,正如他所說的那樣,他原本是打算學有所成,繼承家業之後再表達心意,這樣的話他心有依仗,會更自信一些,而不是像現在這般,一無所成,卻貪心地想得到夏小五的垂憐。
他何德何能?
可是想過是一回事,真正的聽到卻是另一回事。
宗信自嘲般輕笑一聲,他行事輕率,又如此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當真是沒用啊。
可是,他真的好希望她能夠答應,好希望她也能喜歡他,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又或者不要拒絕,哪怕像是放風筝那樣,只用一根若有如無的線牽着他,他也會很高興的。
宗信眼眶微微一酸,他立刻擡頭望向天空中的明月。
奈何苦思,奈何苦思,唯明月寄我情。
*
翌日一早,夏小五在磨磨蹭蹭中來到了廚房。
她心裏很糾結,在昨天的事情之後,她已經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宗信了。
她膽小,她顧慮,她害怕見到宗信滿懷期待的眼神,不想讓兩人之間只剩下尴尬。
夏小五有想過離開算了,剩下半個月,大不了隐去身形,默默地陪着他。
這樣的話,他看不見,她也不必糾結,可是,一想到那般場景,她心中又覺得疼痛難忍,她不想那樣,她希望他能看着她,像以前那樣,只要她回頭,他就在她身邊,看着她,眉目間帶着輕輕的笑意。
夏小五在房中左右來回走,又繞着走了好幾圈,坐立難安,輾轉反側之後,終于下定決心去了廚房。
勞管家一如既往地出門了,宗信正等着她,看她進門,他笑道:“快吃早飯吧,吃完了咱們還要去學堂了。”
他替她将湯汁倒在面碗裏,攪勻,又給她舀了幾勺肉,夾了個荷包蛋。
他做事猶如行雲流水,他臉上的輕松與笑意仿佛與往常無二。
夏小五一直看着他,她設想過很多種情況,唯獨沒有想過這種。
難道他沒有一絲的難受和糾結嗎?
不對。
夏小五心中酸疼,她知道宗信一直是個克己的性子,這一切都是他裝出來的。
也好。
夏小五沒有拆穿宗信的僞裝,她順着他踩出來的路,跟在他身後,學着他收斂情緒,如往常那般相處着。
一頓飯吃得很順利。
早飯之後,兩人照常出門,照常和其他人彙合,一起去學堂。
不過,今天唯獨少了宮良玉。
夏小五疑惑道:“我還正納悶今天怎麽這麽安靜呢,原來他沒來,他請假了?”
牡丹點了點頭,語氣有些沉重:“他昨天和我說,他搞不好要離開溪川城了。”
夏小五一愣,驚詫道:“他要去哪兒?”
牡丹:“他說他要四海為家。”
夏小五:“……”
夏小五感覺這大概又是宮良玉在抽風吧,就跟他每次在聚會上扮牛是一個道理。
牡丹自然看穿了夏小五的心思,她搖了搖頭,說道:“這一次,是真的。”
夏小五不說話了。
牡丹并不是個喜歡在大事上開玩笑的性子,聽她這語氣,難道宮良玉真的出事了?
夏小五連忙問道;“他怎麽了?”
牡丹:“他被家裏逼着去相親了。”
聽到“相親”二字,夏小五不由得看了眼旁邊的宗信,碰巧的是,宗信也不由自主地看了眼夏小五,兩人的目光在剎那間相遇,又十分默契地轉彎去了別處。
牡丹是多麽聰明的人,一眼就看出了兩人的問題。
她不由得心中暗嘆,要是把宮良玉的煩惱給這兩人該多好,可惜世事總是事與願違。
夏小五默默地深吸一口氣,平複心情,随後問道:“他不喜歡相親嗎?”
牡丹:“從兩年前開始,他家就給他張羅了,只是當時尚且年輕,不急,可到了今年,十八了,據他說是他爹娘認為他一時半會兒也考取不了功名,成不了業,倒不如早早娶妻成家算了。”
夏小五在心中默默琢磨着“十八了”這個語氣,這三個字。
越琢磨越不對味。
十八算是她年齡的零頭了,她都沒急,宮良玉家裏卻是急了,這麽一比較,顯得她好随意啊。
一群人一邊走着,一邊聊着,來到了溪川書院。
落座之後,夏小五回頭看了眼身後的位置,果然是空的。
她心中也突然一空。
相識的時間雖然只有短短的半個月,但夏小五是真心把宮良玉當成朋友,教室裏的座位,就好像她心裏的位置一般,大家都坐着,她心裏就是滿的,有一個位置空了,她心中也随之有了空缺。
夏小五不由得黯然神傷。
也許終有一天,大家都會分開吧,如今的嬉笑歡樂,會在某一天變成回憶,到了那一天,天大地大,她們各自為家。
或許有一天會重逢,會一起回味往日種種,感嘆一句年輕的美好,贊一句友誼長存,卻又默默在心中承認往事已矣,就連回憶都可能在歲月的磋磨下愈漸模糊。
而她呢?
離開了溪川城,隐入了溪川河,她們之間隔着的,不僅僅是天各一方的距離,還是近在咫尺,卻人鬼終有殊途。
夏小五收回視線,坐直身體,她緊抿着嘴唇,不多言,不多想,唯恐決堤的情感沖破那個缺口,一瀉千裏。
教室裏很安靜,只有孟夫子上課的聲音。
他念着:“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念着,他目光一轉,看向夏小五,笑道:“小五同學,你來解釋一下這句話的意思。”
夏小五心想,幹嘛非要在人家傷春悲秋的時候點起來回答問題?
但又轉念一想,這樣也好,最起碼能夠分散一下注意力。
夏小五站了起來,磕磕碰碰地說着她的理解,她說着她能想到的一切,越說越多。一旁的孟夫子帶着笑意看着她,任她說着。
一旁的宗信原本想像以前那樣默默給她打小抄,卻突然發現,她說得雖然不連貫,但其中的意思她卻是明白的。
宗信收了心思,不由得想着。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小五已經養成讀書思考的能力了。
他心知這是一件好事,卻令他不由得沮喪和莫名的心慌。
*
沒了惡鬼作祟,放棄去想宗信的事,夏小五看着窗外,蒼藍的天空之上,白雲如流水一般緩緩飄過,正如時間一般,平淡的消逝。
放學之後,夏小五帶着作業去了醉夢樓。
牡丹正得空,她一邊梳妝打扮,一邊透過鏡子看向桌邊的夏小五,無語道:“你能不能回家去寫?好不容易放學了,我一聞到書的味道就頭疼。”
牡丹入學的最大動力就是好奇心,可是讀書的壓力,龐雜的知識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将她的好奇給壓得粉碎,她現在除了必須的功課之外,不想在任何地方看到教科書這種東西。
夏小五出來就是希望能盡量避開宗信,所以她又怎麽可能回去?她直接拒絕:“你疼着吧。”
牡丹怒而起身揍她:“所以不是疼在你身上,你就不在乎是吧?咱們之間的姐妹情呢!”
夏小五抱頭:“被你一拳給揍沒了!”
牡丹揚起拳頭吓她,又兀自嘆了口氣,搬了把椅子坐下來,問道:“小五,你為什麽拒絕了宗公子?你不喜歡他嗎?”
夏小五頭也不擡繼續寫作業。
牡丹看她拒絕回答,也不再多問了。
她知曉小五是個開朗的女孩兒,若是有什麽事能讓她三緘其口,那一定是她心中最深處藏着的傷口吧。
牡丹把獨處還給夏小五,坐回原位繼續安靜地梳妝。
卻在這時,一個人影破門而入,又立刻關上房門。
牡丹柳眉微橫,正欲斥責時,發現是宮良玉。
宮良玉背靠着房門,壓抑着喘着氣,又側着頭,注意着門外,一向妥帖華麗的衣服如今有些褶皺,衣襟敞開着,額間布滿了汗。
他一向愛美,從未像今天這般一身狼狽。
好一會兒後,他才平複好自己的心情,他大步走到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一飲而盡。
夏小五和牡丹對視了一眼,疑惑道:“你怎麽了?”
宮良玉連喝三杯之後才開口,他嘆了口氣,頹然道:“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