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天
寒假轉瞬即逝,臨近開學前,渡口下了一場雪。二中門口的水窪結冰了,不少淘氣的男同學跳上去踩爛,濺了葵夏一身冰渣子。
她裹緊校服外套,往旁邊站了些。
許昀晝家暴的視頻放到網上後,熱度瘋漲,但大多數評論都是抨擊他作秀,還沒考上藝術類院校,就先火了一把,當地的警察局也只當看個樂呵就過去了。
除夕之後,葵夏就和他斷了聯系,最後一條短信,是許昀晝淩晨發來的新年快樂。
葵夏關掉手機,踏進學校。操場上有幾個男生在打球,距離高考還有幾個月,她現在沒法分心去想別的事情,只能勒緊褲腰帶努力學習。
她到的比較早,教室裏還沒什麽人。拉開板凳,掏出英語書,準備複習昨天的知識點。賀辛怡從後門繞進來,拍拍她的肩膀。
“葵夏,網上那個視頻你看見了嗎..”女孩壓低聲音,小聲地問。
葵夏抿着唇點頭:“我看見了,怎麽了?”
賀辛怡眼神亂瞟,有些猶豫:“我朋友和許昀晝是一個集訓機構的,她說許昀晝為了一個女孩把播音專業的男生打了。”
“他打人了?”葵夏驚奇道。
賀辛怡接着說:“對啊,就是前天的事情,那女孩是表演專業的。”
“他們倆經常一起吃飯什麽的。”
葵夏平靜的高中生活終于泛起一絲水花,她心髒驟緊,渾身上下起了雞皮疙瘩。那句話,在她腦海裏回蕩,久久不能平複。
新朋友?
新同學?
還是新對象?
葵夏其實不意外的,就算許昀晝被家暴被孤立,但她不可否認的是,只要有人看過他拉小提琴的話,就一定會心生好感。
站在舞臺上的他,太耀眼了。
她的腦子一團亂麻,文具盒不小心被碰到地上,林潞知才推門進來,看着葵夏這副樣子,站在門口,關切地問:“你怎麽了夏夏?”
葵夏整理好劉海,俯身撿起文具盒,扯出一個尴尬地笑:“沒事,剛剛不小心走神了。”
林潞知放下書包,嘟着嘴抱怨:“我以為你怎麽了呢,沒事就好,你英語寫完了沒,給我抄抄。”
“那我先走了啊。”賀辛怡笑着和她打招呼,随後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葵夏順手把作業都給她,努力看着課本上的字,想要集中精神,可都無疾而終。
她太清楚心中這股酸澀的感情是什麽東西了。
林潞知跨過走廊,用手推她:“你給數學幹嘛,我要英語….”她停下收拾東西的手,擡頭望着葵夏,“你怎麽了?”
葵夏想着寒假的種種,想起許昀晝對她說的話,頭頂的時鐘一分一秒的過去,她想起那天下午的海,安心了些。
在葵夏十七歲的時候,她完全不了解許昀晝,只憑着對他片段似的記憶,模糊的想着他未來的樣子。
她吞了吞口水,看着窗外光禿禿的樹。
葵夏轉過頭,眼神慌張,對着林潞知淡淡地說:“我完蛋了,林潞知。”
林潞知歪頭:“什麽?”
“我朦胧的認為,我喜歡他。”
“誰?”
“許昀晝啊?”她在原地抱着作業跳起來。
課桌被林潞知撞的歪出去一角,葵夏沒說話,她默認了這個答案。
不是一瞬間的悸動,不是頭腦發熱,是她深思熟慮無數個夜晚後得出的結果。
葵夏是喜歡許昀晝的。
“你認真的?”拉過葵夏的手,用手捧住她的臉,她多希望此刻葵夏在開玩笑。
葵夏點點頭:“認真的。”
林潞知放開手,深吸一口氣:“你不是知道他家的情況嗎?別踏這趟渾水了,就算是許昀晝也不可以的,葵夏。”
林潞知突然正經起來,她害怕葵夏受到傷害,她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去跳大火坑,
葵夏不自覺地掐緊指尖,她沒有反駁:“嗯,我自己知道的。”
林潞知收回視線,上午一場不太愉快的對話結束。
葵夏一點一點收緊自己的內心,她不敢再踏出一步,尚還懵懂的年紀,她不願去當那只率先撲滅大火的飛蛾。
–
傍晚,太陽像喝醉了酒一樣,變成了桔紅色。
天上的雲安靜地燒着,許昀晝提着琴箱,靠在二中門口的一個小巷子裏。
他回來了。
什麽都沒帶,連書包都沒有,只帶着他的琴。晚風悠悠地吹着,保安站出來,伸了個懶腰,按下開門按鈕,學生陸陸續續地跑出來。
他把琴箱放在腳邊,貼着花壇的一小臺階坐下,看着石牆上斑駁的刻痕,伸手摸了一下。發絲吹動,夏天的記憶好像還在昨天。
二中的一切都沒有變化。
天上的雲,安靜地燒着。天漸漸暗下來,許昀晝不知道坐了多久,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許昀晝?”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葵夏歪着身子往巷子裏探,高三多了一節晚自習,她到現在這個點才放學。
“真的是你?”她往裏走了幾步,許昀晝站起來,往後退了幾步,運動鞋發出難聽的聲音。
葵夏沒再往前,她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許昀晝理好衣服,頭上的路燈射出昏暗的光線,全都傾斜在他臉上,明暗交錯,多了絲敬畏感。
他終于往前邁了半步。
葵夏捏緊書包帶子,她心中飄過的想法,此時此刻,她一個都不希望實現。
“葵夏。”
“我們別聯系了。”
一口長氣嘆出,葵夏慌亂地盯着他,她很想灑脫地說出無所謂這三個字,可她也清楚,她做不到。
“為什麽?”她吞了吞口水。
許昀晝沉默片刻,只是搖頭。葵夏在搖晃地路燈下看清楚了他的臉,比以前還要瘦,黑眼圈快要掉到地上。
“你還好嗎?許昀晝?”
“你快說啊,你說你不好,你求求我,我會留下來安慰你的。”
她在心裏這樣想。
許昀晝點點頭。酸澀的感情幾乎要把她淹沒,話語帶上幾分哭腔:“那我呢?”十六七歲的女孩,根本不知道怎麽控制這初生的愛意。
“忘了吧。”
像是香煙的最後一口,劃過嗓子後幹澀又難聞,還帶着一點疼痛。枯葉被風卷走,發出沙沙聲,倆人就那麽站在樹下。
葵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許昀晝,是不是只要我不忘,我們就能有以後?”她眼圈微紅,聲音沙啞,同時帶着一點哽咽。
許昀晝低頭,校服陰影落在他的肩膀上,昏黃的路燈被飛蛾環繞。
“也許吧。”
葵夏快要把頭埋進地下。
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落淚的樣子,可都無濟于事,顫抖的聲音還是暴露了:“那就這樣吧。”她轉身,快步跑出巷子。
正和那天的雨天一樣。
葵夏的背影越來越小,她連頭都沒有回一下,消失在街道盡頭。
“葵夏——”
他愣了半晌,站在原地,擡起的手指抓向空氣。
“對不起。”
–
許昀晝集訓回校前天。
入夜,海面上出現騰空的霧氣。女人叼着半截香煙,站在碼頭邊上。月光襯出她嬌美的面容,紅唇輕動,煙霧缭繞在指尖。
“來了?”林可微微轉頭,踩着高跟鞋往前走。
許昀晝愣在原地,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林可往前走了一步,用手理好他的校服領子。
“長這麽大了啊?”濃郁的香水味萦繞在鼻尖,許昀晝撇過頭,他并不喜歡這種味道。
林可像是在看某種藝術品一樣,用手撫上他的臉龐,一路向上,直到耳朵為止,“你?聽不見?”
她用力地掰過他的腦袋,伸手去抓耳朵上的助聽器。許昀晝往後躲,直接打掉了她的手。
“你有事嗎?”他語氣冰冷,沒有絲毫情緒。
林可尴尬的收回手,又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你不認識我嗎?”她丢掉煙頭,猩紅的火光投射在地上。
許昀晝從見她第一面就知道了,這是他五歲就失蹤離開的媽媽。他其實并不記得女人具體的容貌,唯一記得的只有她臉頰上方的那顆痣,和許昀晝臉上的一模一樣。
“走了這麽多年?你還回來幹嘛?”許昀晝很平靜,臉上沒有表情,他把自行車架好,淡淡地說。
“走了?”女人輕笑一聲,好像是對他這副說詞很不滿意,“那個男人是這麽和你說的?”手上的镯子發出聲響,她高傲地撇過頭。
許昀晝其實并不知道林可為什麽離開,那時候他太小了,連林可的樣貌都記不住。至于林可離開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許銀龍喝醉打他時,他自己聽來的。
林可音量提高:“這麽多年了,你們這些男人還真是又笨又蠢。”她話裏話外全是諷刺,“他是不是告訴你,我們情投意合卻無法在一起,我被父母強制帶離這個小島?”
月光清冷,空氣中飄着大海的腥味。林可見他不說話,“那看來是了。”她從包裏掏出一根煙,重新點上。
“我們屬于酒後亂性,根本不存在什麽情愛,只是單純的一夜情。”
“我根本沒有想過要懷孕,你爸那個瘋子知道之後!把我軟禁起來!一直到你五歲的時候,我才有機會逃跑。”她說着說着,就開始笑起來,像是在笑許昀晝,又好像在笑自己。
海浪拍打礁石發出聲音,月光灑在許昀晝的肩頭,煙味混着海風形成一種嗆人的味道,他眼神暗淡,整個人像是一張紙,被風輕輕一吹,就能倒下。
“所以,我是被放棄的那個嗎?”他猶豫地問。
林可吸了口煙,白霧吐出,“不是,你是不幸家庭中最不應該出現的小孩。”
許昀晝沉默,月光同樣傾斜在林可身旁,他第一次覺得,就算是血濃于水的親情,也同樣可那麽虛幻,那麽抓不住。
“我放棄你,放棄你父親,同樣也放過我自己。”她就和月亮一樣,危險、神秘,卻又忍不住想讓人接近。
“我是要為了你當年的錯誤買單嗎?”他攥緊拳頭,無法處理自己的感情,心髒像是被海水淹沒。
“當然不會。”林可依稀的記得許昀晝小時候應該是個健全的人,耳朵是沒有問題的。她從包裏掏出一張銀行卡,“如你所見,我現在過得很好,我嫁了一個愛我的丈夫,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兒,再怎麽說我也是你名義上的母親。”
“這張卡裏有四十萬塊錢,你拿他出國也好,繼續學習小提琴也罷,我都不會管,就當這麽多年的補償好了。”
手臂懸在半空中,見許昀晝不肯接,她硬是掐着他的手,塞了進去。
卡其色的大衣被風吹動,她眼底好像閃過一絲同情,“對了,我看過你的表演。”
“說實話,挺不錯的。你拿着錢離開這個島吧,這裏常年下雨,樓道裏全是發黴的味道,你不該留在這裏的。”她放慢語速,提着行李轉身離開。
沒有一絲的留戀。
等許昀晝回過神來,只看見林可朝渡輪走去的背影。風吹動樹葉,月色下海面被照的波光粼粼,一切都好像沒有發生過,是那樣的,平靜、祥和。
他只感覺自己好像被溺亡在海裏,快要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