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天
許昀晝去集訓已經有兩個月了,他和葵夏交換了電話號碼,兩人學習之餘,有空閑時間的話會發短信問候彼此。
渡口也入冬了,學校開始放寒假,熱氣消散,但依舊潮濕。
除夕前天,葵夏靠在客廳沙發上,她回絕了林潞知出去逛街的想法,蜷縮着身子,抱着一個白色抱枕,無聊地看着電視節目。
她家整體裝修呈暖色調,是當時葵連意執意要選米白色牆紙。
“啪。”
方螢往茶幾上放上一盤水果。葵夏淡淡地瞟了一眼,故意拖長尾音,陰陽怪氣:“謝謝~媽媽~”
方螢戴着女式手表,坐到旁邊的單人椅上,“好了啊,知道你讨厭那個鋼琴老師,但這地方太小了,她是音樂名校畢業的,又從大城市回來,你先将就着上吧。”
自從上次吵架後,她們母女二人定好協議暫時處于休戰狀态,家庭氛圍也算是融洽。
她拉着方螢的手,開始耍賴,“媽媽,我真的不喜歡彈鋼琴,上大學以後你別讓我彈了,我求求你了,而且我志願已經準備報文學系了。”
方螢嫌棄地抽回手,摸摸她剛做的頭發,她終究是退了一步,“看你高考成績再說吧。”
“好,我一定努力學習。”電視機發出吵鬧的聲音,方螢按下開關,直接關掉。
她站起來,裹緊大衣,表情凝噎,“你別看了啊,一會和我出去買點過年要吃的,別一天窩在家裏,看着煩。”
葵夏剛吃完叉子上最後一塊蘋果,随意敷衍着:“知道了,知道了,我現在去換衣服。”
她走進卧室,選了件白色衛衣穿,外面套了一件淺黃色羽絨服,頭發盤成丸子頭,整個人看起來休閑又可愛。
街道擁擠,人流湧動,不少小販貼出春聯吆喝着自己的買賣,葵夏跟在方螢後面,看着她挑起一塊裏脊肉,正和別人講價。
手機的指示燈亮起,葵夏從翻開手機,看着來信人上面的三個大字。
許昀晝。
她迫不及待地點進去,但又怕方螢發現自己異常興奮,還是收斂了點。
許昀晝:你在哪?
葵夏:東口這邊的菜市場。
許昀晝:我要路過那裏,你能來見一面嗎?我有東西要給你。
葵夏小心翼翼地觀察着方螢的動向,見她正在講價,“二十八一斤啊?你這什麽肉啊那麽貴?”她揪起一塊,左右看看。
“上好的裏脊肉诶!都是這個價!”老板笑着答道。
方螢在塑料袋上擦擦手,還是喊老板把肉包起來,她感受到葵夏的目光,順勢看了回去。
葵夏往方螢身邊挪了幾步,讪讪開口:“媽媽,我要去見個同學,一會就回來。”
方螢把錢放進包裏,“見誰?”
葵夏撒了個謊:“林潞知,她要給我個東西。”
拉好錢包拉鏈,方螢臉上沒什麽表情,但還是點了頭,“早點回來啊。”
葵夏頓時喜笑顏開,邊蹦邊跳朝方螢揮手,“知道了媽媽!我一會就回來!”
她和許昀晝約在菜市場前面的十字路口,兩個月沒見,不知道他有沒有什麽變化,路旁開得正好的野花,嬉戲打鬧的孩童,一切都好像是為了他們見面所做的鋪墊。
離十字路口還有點距離,葵夏卻早早地看見了許昀晝的身影。
他沒穿校服,換了身黑色大衣,內襯是高領毛衣。少年靠在一塊老舊的指示牌下,眉眼溫和,似笑非笑地看着手機。
葵夏興奮地跑過去:“許昀晝!”
他微微擡頭,正好撞上她的目光。
“冷嗎?”許昀晝見她裹的嚴嚴實實地跑過來,就像一個即将冬眠的熊一樣。
眼底卻露出一個好看的笑。
葵夏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嘿嘿,不冷。”
修長的手指拉過她的帽子,蓋在她的頭上。
是青春期男孩獨有的暧昧惡作劇。
“別感冒了,小熊。”
葵夏不好意思地躲了一下,嫌棄地說:“說什麽呢你,快快快!有什麽東西要給我!”
她向許昀晝伸出手,指尖已經被凍的泛白,整個臉埋進衣服裏,不去看他。
許昀晝從外套裏掏出一個筆記本,是嫩黃色的,上面還有星星圖案,一看就是女孩子會喜歡的東西。
他不好意思地遞給葵夏,不自在地撓撓頭,掩飾尴尬。
“我集訓寫生的時候看見的,見好看就買了,送給你。”
少女欣喜的神色快要溢出來,指尖觸碰到他的手心,“這麽好,謝謝你了,許昀晝。”她頓了頓,“不如你再幫我一個忙吧。”
“開學之後要四校聯考,我們天才小提琴王子能不能給我一點運氣呀?”
葵夏故意把腦袋伸到他面前,一雙澄澈的大眼睛,狡猾地看着他。
許昀晝噗的一聲笑出來,熱鬧的集市,好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許昀晝擡起手,輕輕摸了一下葵夏的腦袋。
“嗯。”
“我保佑你。”
“那是當然的咯。”葵夏臭屁地說。
她轉過頭看向,目光堅定,輕聲道:“許昀晝,你還有別的什麽要和我說嗎?”
少年點點頭,望向街角旁那顆巨大的柏樹,光影穿過發絲,映照在他的臉龐,這時,他正值青春最盎然的時候。
“我想你了。”
葵夏的表情僵在臉上,她沒準備好迎接許昀晝這麽熱烈的感情。葵夏不答,只是把頭埋下去,不敢再去看他。
凜冽的風吹過,許昀晝有些局促,他低頭看了看手表,“我要先走啦,還要回去畫畫。”
葵夏拉着帽子,點頭說好。
看着他消失在街角盡頭,她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對他說。
“新年快樂,許昀晝。”
“笨啦,才不是想要你說那個。”
–
大年三十,渡口難得熱鬧,街上張燈結彩,狹小的街道也變得擁擠起來。葵夏早早地就吃完飯,坐在書桌前浏覽着博客。
她幾乎是亂逛,什麽明星頭條、八卦新聞,她都看,突然,左下角的欄目閃動,林潞知給她發來三個感嘆號。
林潞知:!!!夏夏,一會出來放煙花嗎!
葵夏:去哪放?
林潞知:城口碼頭,那裏沒什麽人!
葵夏想了一會,她寒假作業做的差不多了,複習也複習完了,想着給自己放半天假,出去玩玩好了。
她在鍵盤上敲字:好,我來。
林潞知:ok,一會二街十字路口見。
渡口晚上還是有些冷,更別說去海邊了。她選了一件加絨的大衣,還戴了一個毛絨帽子,随便收拾一下就出門了。
葵夏鬼鬼祟祟地推開大門,但鐵門太老還是發出聲響。她在樓道愣了幾秒鐘,見方螢沒有動靜,抓着欄杆就飛跑下樓。
打開手機短信給她發了一條信息:“媽媽,我出去放個煙花,一會兒就回家。”
半夜十一點,由于是除夕,街上人還不少。葵夏到二街的時候時間剛好,她吸吸鼻子,裹緊外套,站在一家火鍋店門口等林潞知。
大概過了十分鐘,只見林潞知穿着白色棉襖,後面還跟着何至,蹦蹦跳跳地朝她招手。
“夏夏!抱歉抱歉!我們路上去買煙花了!”她從身後掏出一個塑料袋,裏面裝着當下流行的各種煙花。
葵夏朝她擺手:“沒關系,我也才到,走吧。”
林潞知把煙花丢給身後的何至,上前挽住葵夏的手,這是他們三個一起過的第三年,“夏夏你最好了。”
何至跟在後面,表情怒了,“要不是陪你們倆出來放煙花,我現在聯盟都贏好幾把了。”
林潞知怼他:“懶得理你,不願意現在就回家。”
何至聳聳肩,他吃了啞巴虧,立刻禁聲,自己戴着耳機跟在後面。林潞知突然露出一個壞笑:“诶,你和那人說沒有?”
葵夏不明所以,抿抿嘴唇:“說什麽?”
“新年快樂啊!和許昀晝說了沒?”
葵夏不好意思地笑:“說啦。”
“哎喲哎喲!還是可以的嘛。”林潞知頑皮地捅她肩膀,兩人一路上和沒骨頭一樣,就是粘在一起。
三人很快就到了城口,岸上只有零碎的幾人再放煙花,路燈打在沙灘上,月亮懸在空中,被升起的煙花照亮。
“嘭!”點燃煙火,幾個年輕男孩捂着耳朵跑開,看起來是大學生的樣子。
紅色的火焰直沖雲霄,最後在空中炸成五顏六色的花。葵夏捂緊耳朵,往後面躲了一下,對于煙花這種東西,她還是怪害怕的。
看着絢麗的煙花升空,何至摘下耳機,蹲在地上擺好糖果炮,“哈哈!你們別看了!來點這個玩!”
“啪!啪!啪!”地上五顏六色的小鞭炮炸開,吓了葵夏一跳,她尖叫着躲到林潞知身後。
“你幹嘛!別往我腳下扔啊啊啊!”
林潞知正在看着簡訊,但也做好防禦姿勢,擋在葵夏面前:“何至你先過去放!吓死人了!”
何只像是在報複她們倆剛剛在路上不理他,一個勁往人女孩腳下扔鞭炮。
晚風帶着一股海腥味,林潞知從剛才起就一直在看手機,她不停按動按鈕,露出一個不可置信的表情。
她緩緩擡頭:“啊真是!何至你別扔了!你們快過來看!這個事許昀晝吧!”
“什麽?”葵夏聞聲望過去。
只見博客同城熱搜上出現一個熟悉的名字,天才小提琴少年許昀晝疑似被家暴?!
她瞪大眼睛,着急地從右口袋裏掏出手機,點開那條熱搜,只見一個名叫渡口新聞的賬號發了一段長達三分鐘的視頻。
葵夏穩住顫抖的手,點開那條視頻。
是在一個老城區的街上,視頻中的男人明顯比許昀晝高了一腦袋,他頭發淩亂,衣衫褴褛,嘴裏還叼着煙,上一秒還笑着和旁邊的牌友打招呼,下一秒就伸出腳狠狠地踹到了許昀晝肚子上。
許昀晝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扔踹出幾米遠,他捂着肚子靠在牆上,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葵夏震驚的捂住嘴巴,就連何至都皺起眉頭。
“我天哪..這是他爸爸嗎?怎麽這樣打他啊?”林潞知抱着手機發出驚嘆,她實在是想不明白。
葵夏攥緊手裏的塑料袋,天上的煙花炸開,她無心去管,退出博客撥打了許昀晝的電話。
“嘀..嘀..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網絡輿論比想象的要瘋狂,何至點開二中的貼吧,許昀晝的視頻早就成為熱帖之一。
他看着不斷刷新的評論,暗罵道:“我靠,貼吧這些人說話太難聽了吧!什麽早就在學校看他不爽了,被打也是活該,許昀晝在學校和別人說話嗎?!”
何至氣急了眼:“還有人說他有聽力障礙,這不是胡扯嘛!他拉小提琴哪裏來的…”
“是真的。”葵夏關掉手機,垂下腦袋,“他們藝術班的人都知道,他右耳聽不見,上課要戴助聽器。”
時間好像暫停了一般。
三人沉默了一會兒。
林潞知才開口:“就算要戴助聽器也沒事啊,這也不是別人欺負他的原因吧。”
“看他爸視頻裏的動作,揍他肯定不是一次兩次了。”
何至踩着沙石,收好東西:“今天都先回家吧,看看誰能聯系上他。”
葵夏往後退了幾步,揣好手機之後急急忙忙地要跑,何至抓住她的領子。
“你要幹嘛?!”
“放開我。”葵夏淡定道。
“我現在坐二十八路車去他集訓的地方找他。”葵夏打掉他的手,往岸上跑。
何至和林潞知聽懵了,還沒反應過來,等葵夏快要跑到岸上車站的時候,他們倆才追上去。
林潞知邊追邊喊:“你一個人怎麽去啊!”
葵夏回頭:“我一會打車回去!你們倆回家關注輿論動态!我到了給你們打電話!”
“喂!這麽晚了!見不見得到還是個問題!”林潞知在後面大喊着,可葵夏根本沒聽見,已經跑到車站。
何至實在是跑不動了,停在原地:“靠,她打了雞血嗎?”
林潞知無奈地嘆了口氣:“真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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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直往衣服裏灌,公交車劃過海岸線,夜裏的海上,只有幾盞零星的船燈。
葵夏翻看着手機上的地圖,她的鼻子被凍成紅色,這是去港口的最後一班車。許昀晝集訓的地方離碼頭很近,位置偏僻,很少人去。
大概過了二十分鐘,葵夏到站下車。
她朝公交車站前面跑去,集訓的地方很小,包含了美術、音樂、播音三個班級的學生,幾乎全鎮的藝術生都在這裏了。
夜裏的空氣有一股特殊的氣味,車燈照亮一小部分地方,葵夏趴在保安室的窗子上問:“大爺,我能找個人嗎?”
保安瞌睡一怔,睜開眼,迷迷糊糊地看着她,“這麽晚了?你要找誰?”
“許昀晝,拉小提琴那個。”葵夏回答。
保安想了會,從桌子上挪過來個本子,“你先留電話號碼吧,不是家長這個時間見不到的,都睡覺了。”
葵夏沒再強求,在本子上寫下自己的姓名和電話號碼之後坐到旁邊的小石墩上等着。
旁邊的枯草裏漏出幾聲蛐蛐叫,冷風蕭條,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寂靜又荒涼。
葵夏看着手機上的時間從23:59變成了00:00。
2009年,1月1日,渡口港口。
這天晚上,葵夏沒能如願以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