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入學之事宜早不宜遲。
夏小五在宣布女子隊獲勝之後,就向顧校長提出即刻入學的請求,顧校長言而有信,自然也沒有再推脫,不過學院內暫時沒有女子穿的校服,所以除了報名之外,只發放書籍。
溪川書院門口排起了一條長隊,但細細看去,除了簡雲外,多是醉夢樓的人,其她的人,多是來看個熱鬧罷了。
“都排好隊!都排好隊!不要擠,一個一個來!”夏小五找了個樹蔭的地方,閑散地坐在地上,一邊吃着她買回來的糕點,一邊時不時維護下隊伍,确保沒有意外發生。
簡雲自然排在第一個,她立刻從懷中抓出早已準備好的學費。
紙幣和信封已經很舊了,卻沒有絲毫的褶皺,也許它的主人每天都在小心翼翼地撫摸它,渴望着有一天能夠真正地将它交出去,換來一摞厚厚地書本。
如今,經由顧校長的手,那一摞書厚實地壓在她的手心上。
像是一場夢,一場做夢也沒想過會成真的夢——有一天她竟然真的會真的成為溪川書院的學生!
她腦袋暈乎乎的,雙腳仿佛沾不到實地,此時此刻,她仿佛失去了一切感知的能力,只餘下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一摞書,最上面的書上有兩個字——勸學。
簡雲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濕潤了。
“好好讀書。”
直到顧校長嚴肅的聲音傳來,簡雲才恍然回過神。
她沒有做夢,她是真的成為了溪川書院的學生!
難以言喻的複雜感情沖擊在心頭,簡雲彎下腰,深深地鞠躬道:“謝謝校長!”
“學生……”當這兩個字說出口時,簡雲不覺流下眼淚,“必當拼盡全力!”
顧校長依舊是擺着個臭臉,他低頭看着簡雲,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當初夏小五沖進教室,大嗓門似的求入學時,他生氣之餘,心中震驚,在這些事情上,他一直遵照着傳統,從未去質疑過它,這令他羞愧不已,又讓他深思——如果真的給她們一個機會,是正确的選擇嗎?
直到現在他都想不出答案,但看着面前這一顆小小的,渴求着知識改變命運,有着無限未來的腦袋,他覺得給一次機會也無妨。
若是對了,很多人可能會擁有更多的選擇,更好的未來。
若是錯了…..那就由他來承擔後果吧。
顧校長終于下定決心,他點了點頭,難得露出點笑意,但也是轉瞬即逝,再擡頭時,依舊是往日嚴肅不茍言笑的模樣:“下一個人請上前領書。”
夏小五一直注視着這一切。
她撇撇嘴,暗暗念道:“真是個老頑顧。”
報名的隊伍越來越短,直到最後一個人領到書之後,夏小五也正好吃完了,她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又裝模作樣地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像是幹了什麽累活似的。
她喊道:“好啦,書也領完了,大家一起回家吧!”
她話剛說完,顧校長,孟夫子,簡雲,牡丹,宮良玉,宗信……不,是所有人都默契十足地看向她,異口同聲道:“你不報名?”
所有人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卻絲毫不紛雜,反倒像是有一股凝聚力似的響亮,吓了夏小五一跳。
她撓撓頭,疑惑道:“我什麽時候說我要上學了?”
宗信心中一個咯噔。
她五扣扣指甲,繼續道:“上學多無聊啊。”
簡雲等姐妹有些不敢看顧校長的臉色。
她轉轉腰,淡定道:“讀書哪有八卦有趣?比起在學堂裏坐着,我更想和五位阿婆一起坐着。”
孟夫子帶着一衆學生默默退場。
夏小五攤開雙手,說出最後的總結:“所以是你們覺得我瘋了?還是我真的瘋了?我幹嘛要上學?”
甚至加上一句挑釁十足的話:“除了你們,傻子都不上好嘛!”
“呵呵!”
一道怪異的,似從地獄裏爬出來的陰冷聲音驟然響起,所有人俱是一顫,除了夏小五,她才不怕呢,她本來就是鬼。
顧校長見她這幅油鹽不進的樣子,一個冷笑,他轉頭看向宗信,呵斥道:“宗信同學,你可知錯?”
宗信立刻恭恭敬敬地躬身道:“學生知錯。”
顧校長掃了夏小五一眼,重新看向宗信,他似笑非笑道:“既然你知道錯了,那就罰你把《勸學》抄一千遍,沒有抄完,不準來學校。”
“什麽?”還不等宗信開口,夏小五先生氣了,“顧老頭兒,我跟你講,你不要欺人太甚!”
一千遍?這怕是抄到明年都抄不完?
不抄完還不準上課?開什麽玩笑!鬧着玩兒呢?
再說了,宗信做錯什麽了?這跟他有什麽關系?
這不是故意欺負人嘛!
顧校長看都沒看夏小五一眼,他繼續問:“宗信同學,我可有欺人太甚?”
宗信老老實實道:“不曾有。”
顧校長滿意地捋了捋胡子,淡淡道:“那就好。”
夏小五氣得跳起來捶了宗信一拳,打在他後背上,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
這家夥怎麽這麽愚笨!
不過打完她就後悔了。
夏小五心裏清楚,這事兒和宗信一點關系都沒有,是老頑顧在針對她,只不過她不是書院的學生,老頑顧也沒辦法管到她身上,所以只能把氣撒到宗信身上。
偏偏宗信這人又蠢又笨!
居然毫不猶豫地認了!
夏小五惱怒不已。
她确實不想上學,她對讀書沒什麽興趣,再說了,她只打算在岸上待一個月,約定達成之後她就會離開,所以這書有什麽好讀的?
可是她也知道,如果她今天不乖乖入學的話,宗信會真的按照老頑顧的要求做事,搞不好這還只是個開始。
夏小五心中糾結,左右為難。
她側眸看了宗信一眼。
剛剛惱怒之下,她沒有收好力氣,所以剛剛那一拳打在身上應該挺疼的,但宗信依舊面色沉穩,與往常無二。
他垂着眼睛,微微彎着腰,似乎老頑顧不讓他起來,他就一直這樣保持下去。
真是個榆木疙瘩!
夏小五暗暗嘆了口氣。
算了算了,就讀一個月好了,一個月的時間其實很短的,不過匆匆眨眼而過。
“行吧,”夏小五認了,“我報名。”
她拍了拍宗信的肩膀:“我沒錢,你借我一點。”
“好。”宗信沒有絲毫猶豫,他替夏小五交了學費,領了書後放在了自己書包裏。
其實溪川書院重在全面培養,所以對學生很嚴格,要求他們學很多書,學生們私下裏會抱怨書背在身上很重,宗信有時也會覺得肩膀酸,但此刻他完全沒有這種感覺,相反,他覺得一點也不重,真的!
顧校長這才滿意,但還是要求抄二十遍,明天早上交給他,不完成不準上學。
夏小五一直瞪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為止。
“他就是在針對我!”回去的路上,夏小五憤憤不平道。
宗信安慰道:“其實不難的,很快就能抄完。”
“是嗎?”
夏小五顯然不信,但不信也沒有辦法,她和宗信現在都是學院的學生,顧老頭正好能管着他們。
她堂堂兩百多歲的水鬼,居然會被一個人類老頭子拿捏,說出去真是丢鬼的臉。
夏小五嘆了口氣,鬼生多艱!
還有這家夥!
夏小五目光一轉,憤憤地看向身旁的宗信。
他為什麽就不能辯解兩句?直接把問題甩她身上就好了,幹嘛要這麽聽顧老頭的話?
宗信察覺到目光,他轉過頭,輕輕笑問道:“怎麽了?”
這一刻,夏小五突然什麽氣都沒有,甚至隐隐有些責備自己——
受苦受累的都是宗信,挨罰挨抄的也是宗信,宗信沒有反過來怪她,她卻在怪宗信?
她這是在幹什麽?
夏小五覺得自己不是這樣的人,這麽多年歷經風雨,也不是沒有遇到過危險,陷入孤立無援的情況,她都沒有怪任何人,怎麽上個岸,她反倒有些變壞了?
迎着宗信那張純粹幹淨的笑臉,夏小五心中五味雜陳。
所謂惡鬼,是被死亡之前的痛苦,憤恨等一切惡性情感侵蝕,喪失理智,沒有感情,兇惡殘暴之鬼。
在所有的死亡方式裏,受難受災受冤而死的人最容易成為惡鬼。夏小五乃溺水而亡,兇手之一是前任溪川河水鬼,自然也屬于其中。
可她不想成為惡鬼,不想變成面目全非的樣子,所以這兩百年來她時時提醒自己——不要沉淪,保持真性。再苦再難的時候,她都逼着自己做到了。
可是現在,她無端責怪宗信,甚至還打了他一下,難道……她堅持不住了?
宗信見夏小五半天不講話,反倒神色嚴肅又隐含着哀傷的樣子,心中擔心,他急問:“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夏小五搖了搖頭。
她沒有辦法告訴宗信這件事——她是鬼,是凡人聽着便心生畏懼的鬼。甚至未來某一天,她還可能成為惡鬼。
只要一想到那兩個字,她便覺得渾身寒冷。
正當夏小五陷入思維的死胡同時,一道聲音将她拉了回來。
牡丹幾乎要把白眼翻到腦後了,她說:“我說兩位夠了哈,你們要玩小情侶的情趣請回家玩,咱大部分人還單身呢!”
杜鵑附和道:“咱不僅單身,等會兒回去了還得繼續打工。”
月季默默地撐開折扇,擋住自己悲慘的臉。
夏小五聽完立刻反駁道:“什麽小情侶!不要亂講!”
牡丹一臉欠揍的表情:“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
夏小五氣到雙頰漲紅:“胡說!”
杜鵑默默低語:“咱不僅等下還得繼續打工,現在還得挨罵。”
夏小五:“……”
您這聲音小到所有人都能聽見。
但也正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一打岔,夏小五反倒莫名不怎麽擔心了。
趁着沒有釀成大錯,繼續勉勵自己吧。她暗自給自己打氣。
一群人繼續往前走,經過醉夢樓,路到岔路口,最後只剩下宗信和夏小五兩人。
兩人并肩前行,誰也沒有說話。
路兩邊的店鋪夥計開始在門口挂上照明的燈籠,屋頂炊煙四起,随之而來的,還有各家晚飯的香味,行人來來去去,多是趕着回家吃飯,夜市小攤小販們也推着車出來了,夏小五還買了一個大雞腿,宗信付的錢。
夏小五突然輕輕喊了一聲:“阿信。”
宗信轉過頭看她:“怎麽了?”
夏小五有些不好意思道:“剛剛打了你,是不是很疼?”
宗信輕笑道:“沒有。”
夏小五轉過頭,迎向他的目光:“真的?”
宗信輕笑着點頭:“真的。”
“那……我們快回家吧,我有點餓了。”
“好。”
夕陽西下,将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長到照亮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