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堂地獄
伊萊走進大廳的時候,雪倫昏倒在長扶手椅邊,她的黑發無助地從椅子上垂落下來,看上去毫無生氣。
他俯身将她抱了起來,低頭貼上她微涼的前額,“原諒我……”。
少女悠悠睜開眼,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夢,她微笑着輕聲細語,“您有什麽需要原諒的呢?我padre。”
雪倫伸出胳膊環住他的脖子,輕輕撫摸他冰冷的銀發。
她的動作有些稚氣,像個小女兒在安慰自己的父親,可她的眼神卻很溫柔,如同妻子在凝望心情低落的丈夫。
“得到永生對人類而言會是一件禮物麽?”她問道。
“不,那是永恒的死刑。”
“那被判死刑的人是不是都會下地獄?”
“或許是的。”
“如果我想去您的地獄看看呢?就必須被判死刑?”
“不,不是這樣的。”他橫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個布娃娃一樣輕松,伊萊慢慢走進花園,“我說的只是‘或許’,它對某些靈魂而言确實是地獄,可是人與人不同,你看這月光。”
雪倫順着他的指示擡起頭,今夜的月光竟帶有幾分緋紅的色彩,清冷又妖異。
“如果讓你生活在這片月光下,你會認為那是地獄麽?”他問她。
少女搖搖頭,這詭異的小鎮,恐怖的古堡才是她的地獄,月光雖妖冶可卻是美的,它不危險,不讓人恐懼。
遠處,梅薇思的呼喚聲若隐若現地傳來。
伊萊将她放了下來,雪倫匆匆向前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她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冷靜卻意味深長,仿佛是在告訴他,她需要時間,需要思考,然後才會給他一個他想要的答案。
深夜,雪倫被莫名的響聲驚醒了,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感到有人從她的房間外走過,腳步像貓一樣輕,她迅速下床,披了件長袍,将門悠悠打開。
長廊漆黑,如同一只幽深的魔眼在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空氣無聲地在高闊的城堡中湧動,少女的長發在飄動,卻不知這風是從哪裏來的。
她走得很慢很輕,生怕木質地板發出刺耳的嘎吱聲,宏大的拱形天花板上繪着飛翔的天使,枝形水晶吊燈微微晃動,月光流轉,時明時暗,黑色的四壁上,挂毯的圖案如幻影一般,好像随時會移動起來。
是夜,畫室的門啓開了一條縫,粗重的鐵鏈松松垮垮地垂着。
雪倫蹑手蹑腳地走到門邊,只見室內燃燒着一支蠟燭,牆上懸挂的一幅幅巨型畫像通通用黑布包得嚴嚴實實,燭光将一條人影倒映在烏木地板上,它正慢慢靠向鐵門。
雪倫想逃開卻已經來不及了,厚重的金屬門被一只有力的手拉開。
“有事嗎?”拉菲兒看着她,他的臉一半落在陰影裏,一半被燭光照亮,她感到一種鷹隼般的險惡從這張英俊斯文的面龐中透露出來。
“沒事,沒事。”她笑得十分僵硬,自從雪倫來到這個小鎮,她還從沒對拉菲兒笑過,沒想到這第一個笑容竟是發生在這樣的狀況下,“我聽見了一些響動,以為出事了呢。”
“這裏沒有任何事。”拉菲兒顯得不耐煩,他現在正沉浸于繪畫創作中,突然被人打斷只覺得惱怒異常。
“既然如此,那我就回去睡覺了。”雪倫立刻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
拉菲兒做了個請便的手勢便陰郁地關上了門。
‘砰’的一聲之後,一切恢複了平靜。
雪倫一動不動地站在畫室門口,她的心裏戰戰兢兢的,好像站在藏有怪獸的洞穴邊。
她又想起那天聽到的怪音,以及那個有着紫色眼睛的少女發出的哭泣聲。
這些事該讓梅薇思知道麽?
或許她對此早已一清二楚?
雪倫走到母親的房間裏時,梅薇思已經睡着了,床幔半掀,月光照在床上,不知是不是錯覺的緣故,她發現梅薇思的頭發有些發白。
第二天,她起了個大早,連早餐都沒顧得上吃便匆匆去了鎮上的藏書館。
雪倫一直有意逃避那座華美陰沉的古堡,她相信那裏頭藏着讓人驚悚的秘密,素來準确的直覺告訴她,那個秘密将要被揭曉了,與此同時,死神的陰影也将纏上她。
今天,藏書館中的人尤其稀少,她慢慢行走在高高的書架之間,心裏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眼睛只敢盯着一排排蒙着灰塵的書名,生怕一不小心便會望見拉菲兒那雙熾熱,神經質的茶色眼睛。
比起伊萊那樣的生物,她竟是更害怕自己的同類,腦子裏不斷浮現出海灘上少女的枯骨,拉菲兒詭異的畫室,陰風陣陣的黑鴉山,禁閉少女幽幽的哭泣。
她相信這些事物之間有某種聯系,它們像是同一串繩子上的鑰匙,打開的是同一個秘密。
傍晚時分下起了大雨,雪倫被困在藏書館中直至天黑雨停,才重新回去。
畫室的門破天荒地沒有上鎖,少女不敢貿然闖入,她站在門口喊了幾聲,“拉菲兒先生?拉菲兒先生?”
沒有回答,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氣,推開厚重的鐵門。
畫室裏很黑,她點上了一支蠟燭,陡然亮起的燭光映照出整間房間的全貌來,這間屋子的裝飾繁多,但卻破舊又淩亂,各種畫具堆在地上的一角,許多畫框排列着放在地上,上面罩着一層黑布。
雪倫掀開黑布,端詳起一幅幅畫框中的作品來,那些油彩繪出的圖案精美絕倫,充滿了天馬行空的想象與靈氣,少女着實吃了一驚,她向來不待見拉菲兒,因此實在沒想到他竟擁有出人意料的繪畫天賦。
左側的牆壁由一層厚厚的黑絲絨帷幔遮蔽着,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将它用粗繩子綁到了兩側。
牆上大約有十幾個壁龛,每個壁龛中都鑲嵌着一幅少女的畫像。
雪倫一眼看過去的時候只覺得驚心動魄,她慌忙将眼睛移開,心髒一陣狂跳。
這些少女的肖像畫幾乎可以用完美來形容,她相信自己活到現在從沒見過這麽逼真的畫像,栩栩如生,吓得她看第一眼時幾乎以為自己看見的是活人。
雪倫從牆的最左端開始,一幅一幅地觀察起那些肖像來。
她們紅潤的臉色,清秀的容光,炯炯有神的眼睛,笑意嫣然的紅唇,她幾乎可以從每一個細節中讀出畫中人最細膩的感情來,她認為她們每一個都是罕見的,百裏挑一的美人,此刻她們被定格在畫裏是多麽的榮幸,能夠源源不斷地煥發自己的美麗。
可雪倫看得越久,越感到心驚膽顫,她的雙手緊緊抓着衣裙,身體幾乎發起抖來。
倒數第二幅畫是一位有着紫色眼睛的妙齡少女,當她看到那幅畫的時候,仿佛突然間找到了恐懼的源頭,雪倫渾身發抖,面色蒼白,“我的天……我的天……這哪兒是畫,這簡直是生命……”
她顫抖着将目光移到最後一個壁龛上,少女發出了一聲慘叫,“梅薇思——!”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