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琴聲讓你感到難受麽?”他看見少女眼中飽含着熱淚,臉上呈現出病态的紅暈,不由感到驚異。
“哦,沒有,我方才喝了些雞尾酒。”
她慢慢走到鋼琴邊,急促的呼吸尚未平靜。
伊萊向她走去,執起少女的手遞到唇邊吻了吻,雪倫靜靜地望着他,突然将頭低了下去,padre,”她輕喚了他一聲,“我能否冒昧地問您一些問題。”
他放下她的手,微笑道,“什麽問題?”
“嗯……是關于……”她支支吾吾地說不下去。
伊萊站在鋼琴邊靜靜地等待着,他随意地摁着幾個黑白鍵,雜亂的音符在他的指間組成一段短暫的旋律。
雪倫緘默不語。
他擡起頭向她微微一笑,如同一個父親在寬慰自己因做錯事而惶恐不安的孩子,“這是個很難以啓齒的問題麽?”
“嗯,不,不是,我想問……我padre,您是否愛上過一個人?”少女顯得格外緊張,好像生怕觸碰了什麽禁忌。
伊萊的手指從琴鍵上收了回來,他凝視着她,好像從中發現了什麽新事物,“啊……是了,我的雪倫已經十六歲了,到了該發生愛情的年紀。”
“不過……”他顯得深思熟慮,“這或許是我作為父親無法教會你的東西,因為我們并不是同類,在我的世界沒有‘愛’這個字眼。”
“哦……”巨大的失望迎面撲來,她強裝鎮定卻還是忍不住輕輕嘆息。
“不過……我曾經非常珍惜過一個女孩。”伊萊停頓了一下,好像在琢磨那個動詞用得是否精确,“沒錯,是珍惜。”他悠悠合上琴蓋,開始專心地投入談話,“不過相信我,我并不是一個非常通人性的獵血者,你明白麽?”
雪倫露出困惑的神色來。
“人類往往靠思想來驅動行為,而我們則是順應本能,當然這并不意味着血族沒有感情,我們其中确實有那麽一部分,他們像人一樣多愁善感,甚至會對吸血殺人産生罪惡感,可我不會。”他耐心地解釋道。
“那麽她呢?她怎麽樣?”
“她當然已經死了,人類的生命非常短暫。”
“可人類千千萬萬,您為什麽會獨獨珍視她?”
“唔,我的雪倫,你對你padre的感情世界很有興趣麽?”他淺淺的笑容格外幽秘,“不過告訴你也無妨,我喜歡她那雙漂亮的藍眼睛,從她五歲時我就将她帶在身邊,陪伴她長大,啊對了,她的名字叫——”
“格瑞絲。”她竟脫口而出。
伊萊一怔,身為血族,他臉上的表情本來就很細微,那一刻更是化作了雕像,他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會兒,鮮紅的嘴唇突然向上一彎,好像雕塑上裂開了一條縫,“沒錯,格瑞絲,我很慶幸你還記得那個名字。”
雪倫顯然對他的話感到費解,可他卻迅速地調轉了話題,“為什麽突然問這些?你遇到什麽困惑了?”
“我想是的padre。我做了一個夢。”
她這才回想起談話的初衷,不由局促地将額頭上一绺黑發往旁邊一撥,“我夢見了一個人,平時我非常敬重他,仰慕他,如同對待神明,可是夢裏,他卻拉着我的手,向我傾訴衷腸。”
她一邊說一邊往窗邊走去,擡眼時恰好看見那個年輕的美蒂奇正匆匆從樓下走過,仿佛在四處尋找她的身影,雪倫立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伊萊循着她的目光看過去,他發現她凝視的是個非常漂亮的貴族男子,舉止高貴優雅,風采翩然,的确擁有讓妙齡少女傾倒的魅力。
“我想你愛上他了。”他的目光追随着樓下的年輕貴族,似乎在用眼睛細細評判他。
“我不知道,我想,我是崇拜他。”雪倫不敢回頭。
“崇拜?愛?有什麽區別?”
伊萊突然蹙起眉,不知是在問她還是問自己。
“那珍惜和愛呢?它們又有什麽區別?”
她回頭望着他,藍眸子裏光芒晶亮。
“我想,人類口中的愛或許只是一個統稱。珍惜,崇拜,仰慕,依賴,太多太多,它們都是‘愛’的某一種。”
說着,他走到她身邊,輕輕執起她的手,那神态如同一個父親在注視即将出嫁的女兒,“我想我的雪倫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她迷惑地由他牽引着走到窗邊,看見他伸出纖長的手指指向那個年輕的美蒂奇,“你看,你的天堂就在那裏。”
雪倫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弄錯了。
“我說過,天堂地獄只是人類自身的感受。”
伊萊凝望着她,冰涼的手指輕輕撫過她光潔的臉頰,從額角滑到下颔,至脖頸處時,他克制地收回了手,“或許你的意中人會帶給你天堂般的生活。”
“哦,或許是的。”
雪倫失落地将臉轉開,“我想不久以後,梅薇思就會為我安排婚事了,然後我就能離開拉菲兒的城堡,離開這詭異的鎮子,沒錯,離開這裏,我會幸福的,會的。”
她勉強向他擠出一絲笑,“時候不早了,梅薇思該到處找我了。”
說完,她便自顧自向門口走去。
少女臉上的表情木然又沉寂,等她走到門口,看見那漆黑的,通往大廳,通往未知将來的螺旋梯時,一陣絕望突然鋪天蓋地将她淹沒,她無法挪步,仿佛再往前動一步都需要極大的力量。
“可是,我padre,”她哽咽起來,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勇氣,她折身飛奔過去,一頭紮進他的懷抱,“我夢裏的人是您吶!是您!”
伊萊感到一個柔軟的軀體撞入他懷裏,少女還不及他的肩膀高,脆弱得像朵小花。
此刻他滿腦子都回蕩着她方才那句話,她帶着溫度的淚水沾濕了他的衣襟。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以兄長的身份出席她的婚禮,當他親手将她交給另一個男人時,他清楚地看見了她眼中的淚水,那裏頭分明有一種強烈的,沉默的悲傷和抗議。
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驚雷般從他的腦海中滾過——
難道一直以來他都錯了?
那時他讓她離開并沒有延長她的生命,反而是加劇了她的死亡?
伊萊緊緊抓住少女的肩膀,而她則順從地仰起頭,纖細的腰肢微微向後彎曲。
雪倫感到自己在變輕,她在他酒紅色的目光裏飄忽不定,時沉時浮,神智仿若受到了魅惑。
他遲疑着低下頭,将冰冷的,沒有生氣的嘴唇貼上了她的,她打了個哆嗦,卻并沒有反抗。
雪倫只是普通的人類,和他所有的獵物一樣,會被迷惑,被勾魂,爾後完全服從他的意志,喪失自我。
他深深地吻她,冰涼的手掌摩挲着她溫軟的肌膚,從纖細的脖頸緩緩滑至雪白的胸脯,他隔着長裙感受她的體溫和香氣。
少女雙目緊閉,身體卻在下意識地後退,她強烈的自我好像在努力沖破魅惑的牢籠,試圖重新掌控自己的身體,他立刻伸出手臂繞過她的胸膛緊緊摟住她,不讓她逃脫。
雪倫的發針一根根掉在了地上,發出輕不可聞的幽咽,她漆黑松軟的卷發波浪般散落下來,長長地垂蕩在身後。
她試圖抓住他的肩膀站直身子,可手腳卻軟綿綿的難以控制,少女的神志在迷亂中掙紮着,抵禦着,驚疑不定。
他想幹什麽?
之後又會發生什麽?
危險的時刻,伊萊也正想着同樣的問題。
他一邊吻着她□的脖子,肩膀,一邊用雙手摸索着好像要将她推開,可他已經離不開她了,這種超越父性的放縱早已越過了底線,他無法推開她,仿佛是她黏附着他一般。
雪倫緩緩睜開了淺藍色的眼睛,原本迷糊的神智暫時清醒了幾分,可她想喊卻喊不出聲,只能用胳膊無力地推拒他。
如果像這樣繼續下去,當肉體的情愛達到極致時,只有一種方法能讓獵血者滿足,那便是殺戮——将對方的鮮血徹底吸幹。
可他一想到那雙藍眼睛失去生氣的模樣便猛地将頭從她的頸項間擡了起來,雪倫趁機掙脫出他的雙臂,她跌跌撞撞地後退了幾步,背後的三角鋼琴支撐住她的身體,少女一站穩便沖出了房間。
她奔下螺旋梯,撲倒在柔軟的羊毛地毯上,臉深深埋入散開的長發裏。
他們究竟在做什麽?
這一切難道都是陷阱嗎?
剛才,她感到自己徘徊在地獄之門的邊緣,差一點便要墜入熊熊烈焰。
伊萊已經重新恢複平靜,他很慶幸自己及時放棄了她。
如果剛才他擁有她,殺死她,再将她轉化成自己的同類,那會怎麽樣?
他一定無法忍受她柔和平靜的藍眼睛裏泛出與他類似的,吸血鬼的冷光,也不希望她柔軟芳香的身軀變得僵硬如雕塑。
更何況,即使雪倫真的被賦予了永生,就一定能化解他千百年來難以承受的孤獨了嗎?。
不,不能。
他想要的是人性,他需要她的柔和,寧靜,她屬于人類的氣息和行為,他甚至需要她的死亡,她作為人帶給他的一切歡樂和痛苦,那樣才能滿足他的精神感受。
可惜人類的生命太短了,昙花一現的痛苦和快樂無法充實千百年的生命,他會淡忘,然後回歸麻木,最終任何記憶都将被時光抹平,至于‘刻骨銘心’不過是人類意淫出來的理想産物罷了。
或許在她的前一世,他就是為此在逃避着內心。
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她會重生,會不斷以同一個靈魂出現,而他則有無盡的時光去等待,既然他們的牽絆沒有盡頭,那麽還有什麽不敢面對?還有什麽需要遲疑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