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倫沖出了城堡,她一路撩起裙子狂奔,先是找到了鎮上的警長向他彙報了城堡中的發生的一切,然後便馬不停蹄地向黑鴉山奔去。
夜幕籠罩下來,一輪緋月悄聲無息地從雲朵後浮現出來。
黑鴉山裏林木叢生卻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山林裏黑黢黢,陰森森,随處可見腐朽的枯木,泥濘的死水灘,一陣陣陰沉,滞重的死氣向像瘟疫一樣蔓延在整座山裏。
雪倫發瘋一樣向山頂奔跑,她的裙子上沾着肮髒的泥水,此刻已經完全顧不上恐懼。風穿過深山老林,大片大片的樹枝被吹得垂蕩下來,如同一根根腐爛的,僵硬的屍骨輕飄飄地攔在少女的行路上。
風越來越大,她的長發被紛紛擾擾的樹枝勒得生疼,臉頰上也被劃出了不少細長的傷口,海水的鹹腥氣味越來越濃,崖頂近在眼前。
黑鴉山之巅,風起雲湧,巨浪滔天。
當雪倫沖出林子的時候,那裏早已空無一人。
“梅薇思!梅薇思——!”她瘋狂地沖到懸崖盡頭。
從那裏往下看去,黑浪澎湃,回聲隆隆,她看見梅薇思的屍體靜靜地躺在一塊巨大的黑礁石上,周身的水浪泛起血紅色的泡沫,她長發灰白,面容蒼老,若不是一模一樣的衣飾,她幾乎沒法認出她來。
天啊……
她的母親,她的百靈鳥,她是她在人間存在的理由和快樂的源泉。
少女的藍眼睛變得黯淡而渾濁,失去了母親,就好像失去了灰暗世界中的最後一道微光。
雪倫獨自站在懸崖的最前端,海風怒吼,波濤洶湧,天上烏雲蒼狗,月亮似乎被狂暴的旋風卷入了雲朵深處,天地間一聲霹靂,血紅的閃電撕開了夜幕。
死亡,這是否就是死亡?
她眼神渙散,似乎完全被這幅陰間的盛景迷住了。
凝固的礁石,流動的海浪,強大無影的旋風,大自然仿佛在怒吼,它盡情釋放着剝奪生命,攫取靈魂的魔力!
此時此刻,雪倫的身體在崖邊搖搖欲墜,她的心神徹底淪陷在自然界的狂暴之美中。
然而,當她即将追随母親自高處一躍而下的時候,一雙強壯的胳膊将她抱起來扔到了地上,雪倫如夢初醒,她瞪大了驚恐的眼睛注視着來者。
“哦,美麗的天使,現在你屬于我了。”
拉菲兒沖過去跪在她面前,他抱住她的膝蓋,狂熱地凝視着她的容顏,“你多美啊……瞧這眼睛,這肌膚,這頭發……知道嗎,我的畫筆多麽渴望你眼眸的純藍,秀發的漆黑,神韻的超然,你并不來自天堂,卻是天使,屬于月光的天使!”
“天……你瘋了……”雪倫一個勁兒地向後縮,她用腳踢他,拼命想要遠離他,“滾開!兇手!殺人犯!你這個瘋子!”
“哦哦,我是瘋子?”拉菲兒抓住她纖秀的腳踝神經質地大笑起來,“我怎麽會是瘋子呢?我是奇跡!我的畫筆能保存永恒的美麗!我能做到的一切早已超越了凡塵俗世!”
拉菲兒對繪畫的熱情仿佛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他在繪畫裏苦苦追尋一種極致的瑰麗,他相信世上有天使,而天使擁有突破人類所有想象力的美。
在他十七歲的時候愛上了一個嬌豔的少女,她的容顏之美集合他當時對美人的所有想象,他将她當作天使,将自己狂放不羁的想象淩駕于她的美麗之上。
于是,拉菲兒決定為這人間的天使畫一幅肖像,他凝聚了所有心力,孜孜不倦地描摹她的姿容。
每當他執起畫筆時,便感到體內有用不完的激情驅使他日日夜夜,廢寝忘食地勤勉作畫,等他将她的美貌活靈活現地呈現在畫布上時(沒錯,活靈活現,那生命仿佛能夠在紙上躍動),他再去看那畫架後端坐的愛人,卻驚訝地發現她早已變成了另一番模樣。
她的眼眶凹陷,臉皺如陳年橘皮,她的頭發統統變成了死氣沉沉的灰白,身體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
他悄悄走近她,探她的鼻息,這才發現她已經成為了一具冰涼的屍體。
從此以後,拉菲兒瘋狂地沉醉于女子容貌之美,他認為那是最接近于天使的美麗。
他接連不斷地塗抹着一張又一張面孔,奪取一條又一條生命,他對美的要求越來越苛刻,他吞噬姿色的胃口也愈來愈大,拉菲兒總是仰望着天空,希望上帝能有一天大發慈悲,從天堂中降一位完美的天使給他。
可惜上帝對此置若罔聞。
于是他只能不斷地尋覓相貌各異的少女,他迷戀她們容顏中與衆不同的特質,比如梅薇思百靈鳥般的快樂和妩媚,雪倫幽秘寧靜如月光般的肅穆,還有不久前那個少女的紫羅蘭色眼眸,以及更多,更多。
這些特質都是他夢中天使的某一面,當它們合并在一起時,便能成就一張突破人類想象的絕世容顏。
雪倫幾乎吓瘋了,她使勁踢了拉菲兒一腳,正中他的下巴,然後爬起來就往樹林中狂奔,拉菲兒不甚在意地躍起直追。
遠處的山下,鎮上的居民已經在警長的帶領下團團圍住了斯朵珂家族的城堡,他們每個人手中都高舉着火把,從高處看下去像是燎原之火一般旺盛。
可是雪倫已經沒有力氣跑到安全地帶了,她被腳下盤纏的樹根絆倒,還沒來得及站起來,緊追而來的拉菲兒已經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将她往後拖。
“抓住你了,抓住你了,我藍眼睛的小天使……”拉菲兒貼着她的耳朵像個玩偶一樣笑個不停。
雪倫不要命地掙紮,可她鬥不過這個可怕的偏執狂,只能竭盡全力向黑暗深處張開雙手,撕心裂肺地喊叫起來——
padre——!”
拉菲兒驀地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令他騰空而起,他被吸入了黑暗的深處,撞在一棵古樹上,緊接着一只蒼白冰冷的手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慢慢提了起來。
眼冒金星的貴族分不清出現在他眼前的究竟是銀色的長發還是流淌的月光,當他看清他的容貌時,原本頹落着的雙手突然急切地擡了起來,好像要擁抱近在咫尺的死神。
“這是……這是……”拉菲兒癡癡地凝望着黑暗中的吸血鬼貴族。
這張完美無瑕的面孔,與他追求的天使容顏竟是不謀而合,他注視他時眼睛越來越亮,亮得好像要噴出火來。
可伊萊并不是人類,也絕不來自于天堂。
當拉菲兒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他渾身戰栗,臉色慘白。
“我的天使啊!”他高舉雙手,向他大喊道,“原來你竟是來自地獄!”
生命在流逝,鮮血在流淌。
五秒,只用了五秒,拉菲兒德斯朵珂便由天才藝術家變成了一具幹屍。
“啊……”
溫暖的血液在體內流轉,湧動,來不及散去的溫度遍布四肢百骸,伊萊發出了滿足的嘆息,他緩緩仰起頭注視一輪緋紅的彎月,嘴唇半啓半合,血色湧上了他蒼白的臉頰。
他在用每一根神經享受這短暫的,吸血的快感。
“永恒,剎那……”
伊萊閉上眼沐浴着月光,慢慢迎風張開雙臂。
吸血時剎那的生理快感是他寂寞的永生中唯一恒久不變的東西。
當鮮血淌入他的咽喉,他的感官能在瞬間品嘗到整個世界的豐富與奇妙,可惜這種依靠燃燒生命獲得的激情轉瞬即逝,如果想要長久維持,必須不停地殺人。
多麽肮髒的快樂,可偏偏是他生命的主宰。
當體內的血液漸漸冷卻時,伊萊猛地睜開眼睛盯住林中的少女,此時,她的藍眼睛正煥發出無比幽亮的光,與他目中熾烈的酒紅輝映糾纏。
山腳下,成百上千的火把漸漸圍向森冷的黑鴉山,紅光照亮了一大片夜空。
雪倫的目光裏既無恐懼也無憐憫,這個早熟的少女終日徘徊在生與死,虛與實的想象中,人世間的一切早已無法滿足她所渴望的,那種劇烈的心靈震撼。
不知是因為柔和的月光,還是雪倫清亮的目光,伊萊感到剛剛吸入體內的鮮血在加速冷卻。
遠處,人造之火紅若晚霞。
那光芒帶着彤彤的生命力,它是那麽嚣張,好像在嘲諷他蒼白,冰冷的死氣。
“你該回去了,我的雪倫,那裏才是屬于你的世界。”雲朵飄來,吸血鬼修長的身影被陰影吞沒。
“我不屬于那裏,我屬于您。”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神色有如宣誓般虔誠。
伊萊笑了起來,“屬于我?整個兒麽?”
“是的,整個兒都屬于您。”少女平靜的雙眸深處有一股熱烈又深沉的情愫在湧動。
畢竟,她只有十六歲,誰能擺脫方當花季時無瑕的少女情懷呢?
伊萊的存在不僅滿足了她小女孩的清純夢想,更在沉悶陰冷的現實中給予了她無限安慰。
“我的世界中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梅薇思,另一個便是您。”雪倫的眼簾低垂,好像在刻意收斂自己的感情,“如果人的一生需要父親,母親,戀人以及朋友,那在我的生命中,你們兩個已經涵蓋了所有。”
“所以你失去了梅薇思,便只剩下我了。”伊萊的笑容有些遺憾,“可惜屬于我,便是屬于墳墓。”
“墳墓,”少女微笑,“那是我們人類或早或晚的歸宿。”
“除此之外,我的過去還劣跡斑斑。”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我接近每一個人類或許都懷着相同的目的,很老套,那就是啜飲血液。”
“哦padre,”雪倫輕笑着說,“如果只是為了那一丁點兒血液,我相信您完全沒有理由花費這麽多年的時光陪伴我。”
“啊……關于這一點,你想錯了,我聰明的小女孩。”伊萊出神地凝望着一截随手折下的枯枝,“對吸血鬼而言,最沒有價值的便是時間。人類從出生到死亡對我來說都是彈指一瞬,我有無窮無盡的耐心游戲人間,為‘吸血’這個膚淺的目的增添更多樂趣和波折,好讓自己不那麽空虛。”
“游戲人間?”少女的眼色迷離起來,她忽地感嘆道,“可人間不知有多少人渴望着這種危險又轟轟烈烈的游戲呢,包括我自己。”
她毫不躲閃地正視着他,“您一定早就發現了,我是耐不住平淡的人,沉靜安然只是表象,我渴望飛蛾撲火般的一生,就算它是游戲又怎樣?被欺騙又怎樣?至少在我的記憶裏,所有的一切都是震撼的。”
“沒錯,短暫又轟轟烈烈……”伊萊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你真是個乖巧又危險的孩子,雪倫。”
或許,他們都是危險的,因為他們的心中都有烈火,只是他燃燒的是別人的生命,而她燃燒的卻是自己的。
她看似寡言少語,波瀾不驚,可骨子裏卻蘊含着烈焰。
她之所以活在與實際脫節的精神世界中,是在用幻想來對抗無法安放于現實的熱情。
“如果你相信我,那就到我的身邊來吧。”伊萊緩緩向她伸出了手,“如果我擁有有限的生命,或許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與其平淡如水地活,不如轟轟烈烈地死。”
她向前走了幾步,将手遞給了他,他輕輕地握住了,将她帶入懷中。
雪倫踮起腳吻了吻銀發人的臉頰,伊萊感覺到她唇上的溫度彌漫開來,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也跟着活了起來。
“如果這只是您的一場游戲,那現在該是結束的時候了。”她仰起頭,天真又無畏地望着他。
“不,一切尚未開始,”他摟住了她的腰,低頭微微一笑,“對我而言,你永遠都不是游戲。我的雪倫,你願意跟随我到地獄中去,生生世世都在黑暗中與我相依相伴麽?”
“我願意,我願意。”她驚喜地抱住了他的脖子,熱淚盈眶。
伊萊俯身吻上了她的唇,她的溫度與他的冰冷融合在一起,仿佛從此以後,他們将分享同一個心髒,擁有同一個生命。
他想,他應該很早就知道,對她而言,唯有他的地獄才是天堂!
完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