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夏小五緩緩閉上眼睛，前塵往事漸漸浮現在眼前。
*
那個女人已經不是第一次來溪川河哭了。
夏小五有些煩，那個女人的哭聲真的太吵了，吵得她完全睡不安穩。她躺在水草床上，略微一施法，水面一下子變得非常清澈，清澈到那個女人似乎近在眼前。
不過她的哭聲更吵了……好煩！
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哭得梨花帶雨，惹人心疼，也是一個看起來很柔軟的女人，十指纖細幹淨到沒有一絲污垢。
這樣一個女人，應該是有錢人家養尊處優的小姐或者夫人，她不好好在家裏享福，在這裏哭什麽？
煩死啦！
夏小五撤掉法力，捂住耳朵，翻了個身子，繼續睡覺。
直到水面震蕩，暴雨已至，她才慢慢醒了過來，也看到那個女人從岸邊一躍而下，跳進了湍急的河水裏。
夏小五驚訝之下心中無言：“……”
這世事真好笑，她想活着，可她卻死了；這個女人明明活得好好的，可她卻想死。
作為一位水鬼，只要能拉一活人墊背，就能立刻脫離鬼道，重入輪回，從此以後不必再遭受這無盡冰冷之苦，也不必再躲着那些修道之人。
夏小五想着，既然這個女人不想活了，那就來代替她好了，這樣的話豈不是一舉兩得？
可臨到靠近了，又聽到那個女人在喊救命。
夏小五：“……”
所以，這個女人又不想死了？
凡人的心，就如那六月的天，娃娃的臉，說變就變。
夏小五沒有猶豫……其實還是猶豫了一下，但最後她還是選擇将那個女人救上岸。
那個女人一直在地上磕頭感謝她，還問她是誰。
夏小五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水鬼，就像以往那樣，胡編亂造說自己是水中仙子。
自從成為了水鬼之後，夏小五知曉了很多事情，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妖精鬼怪，也真的有仙人仙子，她也特別想脫離鬼道，飛升仙界，可惜沒有人教她該怎麽做，她大概也沒有那個福氣。
所以就幹脆胡謅一個好了，怎麽也能過過瘾。
那個女人相信了她，磕着磕着，忍不住又哭了出來。
夏小五無奈道：“你有什麽事，可以同我說說，我雖然不像觀世音菩薩那樣法力無邊，有求必應，但好歹也是水中仙子，比你們凡人總歸是要強一些的。”
世人大多信神，敬神，在夏小五開口之後，那個女人一邊淚流不止，一邊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了很多很多事情。
說她的家庭，說昔日兩情相悅的愛人如今另娶她人，說她的無助，她的無能，她的迷茫，她不知道前路該如何走，說那個男人不要她了，說天都要塌了，她害怕，她恐懼，她不知道該怎麽活下去。
夏小五一直安靜地聽着，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她死去的時候還年輕，未曾嫁人，所以這女人說的事，她都沒有經歷過。
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想，她要是真的如同觀世音菩薩那樣法力無邊就好了，或許這樣就可以立刻幫助這個可憐的女人解決一切煩惱。
斟酌了好半天，夏小五才開口道：“天快亮了，你的女兒現在還在等你回家吧。”
那一瞬間，那個女人渾身一僵，眼淚在此刻終于止住了。
夏小五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正準備道歉時，那個女人突然跪在地上，對着她嚴嚴實實地磕了三個頭。
之後，她站了起來，狠狠地擦幹了臉上的眼淚，笑道：“是的，她還在等我回家。”
也許那個家裏所有人都已經抛棄了她，但她年幼的女兒一定還在門口等她。
夏小五見她笑了起來，也很開心，她想了想，又安慰道：“我剛剛若是不救你，你一定會死在這河中，所以你看，你都是經歷過一遍生死的人了，就別太擔心以後的事情了，往前走，一步一步地走，天無絕人之路。”
“嗯！我知道了，謝謝您！”
或許是因為年幼的女兒，或許是生死之後的頓悟，又或許是有了來自水中仙子的祝福，那個女人仿佛脫胎換骨一般，渾身的氣質變了。
即使滿身狼狽，披頭散發，但她站得筆直，仿佛再強的壓迫都折不彎她的腰。
之後，那個女人匆匆離開了，離開之前，她說她的女兒叫做簡雲。
那是她為她取的新名字，也代表着一個新的開始。
*
夏小五睜開眼睛，她看着樹上的背影，輕輕笑了笑。
看來那個女人真的走了過來，走過了迷茫，走過了絕望，走過了天塌地裂，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
簡雲已經快到極限了。
越往上爬，樹枝越來越細，好幾次她直接踩斷了，還差點沒有穩住身子。
她仰起頭，看了看樹頂，其實距離很短了，只要再稍微努把力，她就能爬到最頂端。
只要再稍微努把力！
不過，她知道她已經贏了，已經贏了的人，還需要冒着越來越大的危險，繼續往上爬嗎？
耳邊的勸誡聲越來越大，簡雲心中有了些猶豫，她的力氣也仿佛漸漸耗盡了。
卻在這時，從樹下傳來一道非常響亮的聲音——
“簡雲——加油啊——！一定！一定要爬上最高的地方——！！！”
那道聲音猶如戰場上的戰鼓，鼓聲一響，所有的聲音，所有的猶豫頃刻間消失得一幹二淨。
簡雲一愣。
那道聲音她很熟悉，是夏小五的，是那個明明只是剛剛認識幾天，卻仿佛相識數年，是不斷幫助她，給她鼓勵的朋友的聲音。
那一刻，她的力氣似乎回來了，勝利于她已經并不重要了，她要贏！
不！她要登頂！
她輕輕笑了笑。
謝謝你，小五！
看着那重新往上爬的那個一個小點，樹下的很多人都驚愕的看着夏小五。
“你剛剛在喊什麽？那不是搗亂嗎？”
“贏了就好了啊，還爬什麽？”
“你真的是她的朋友嗎？你是想要她去送死吧。”
很多人都不理解，很多人都在質疑，甚至代替簡雲生氣，他們就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可夏小五才不管那些，她雙手做喇叭狀，不斷地喊着加油。
宗信在旁邊看着她，他其實并不理解夏小五為什麽要這麽做，但他相信夏小五不會做沒有道理的事情。
他深刻的知道——夏小五比誰都希望簡雲可以贏。
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仗義又熱心腸，所以他相信她，支持她。
宗信輕輕笑了笑，也學着夏小五的樣子，雙手做喇叭狀，跟着她一起大喊出聲。
這反倒把夏小五吓了一跳，要知道宗信以前講話都是輕聲細語，溫溫柔柔的，像現在這樣大喊大叫的樣子，她從來都沒見過。
而且，他為什麽喊？
夏小五知道其他人不理解，那是因為他們不直到簡雲以前的遭遇，所以她也不怪他們，甚至也很理解他們。
宗信也一樣，他也不知道那些往事，所以，他為什麽突然喊加油？
正當夏小五百思不得其解時，牡丹，宮良玉等一夥好友也大喊出聲來。
夏小五的表情立刻變得和周圍群衆一樣驚訝。
牡丹回道：“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覺得簡雲若是能夠登頂的話，一定是一件非常酷的事！而且——”
她看着夏小五，臉上帶着微微地笑容，語氣卻是極為認真：“我們不是朋友嗎？所以我們相信你。”
相信你的善良，相信你為她人着想的心。
相信我們之間的友情。
夏小五的眼眶突然酸了一下，她立刻別過頭，卻恰好撞進了宗信那雙溫柔的，帶着笑意的雙眸中。
夏小五一怔，她立刻低下頭，悄悄地施法讓憋不住的眼淚消失。
她好歹也是一個活了兩百多年的水鬼，所以她并不想在衆人面前失态！她也是要面子的好嘛！
也許感情會傳染，在夏小五等人聲嘶力竭地鼓舞聲中，越來越多的人也跟着喊了起來。
聲勢之浩大，怕是那九天之上的仙人都不由得垂首。
孟夫子帶着笑容，非常滿意地說道：“小五姑娘真是一位善良的女孩兒！”
顧校長在旁邊不屑地哼了一聲，過了會兒，又忍不住道：“上面那個也不錯。”
在一陣如翻天海潮般的鼓勵中，簡雲終于爬到了樹頂，甚至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那一刻，整個溪川城盡收眼底，所有的勞累與害怕在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豪情萬丈。
她小心翼翼地張開雙臂，微微仰起了頭。
霎時間，樹下掌聲雷動，有些感性的，甚至說不清緣由地哭出聲來。
而在另一邊，溪川城。
原本還在賣包子的女人像是感應到什麽似的，她緩緩轉過身，仰頭望去——
她的女兒就站在那最高的位置，仿佛迎風展翅的飛鳥一般，不畏浮雲遮望眼。
或許真是母女連心，隔着遙遠的距離，簡雲也看到了她的娘親。
母女倆遙遙相望，相依為命。
“可是啊娘親，你知道嗎？其實我也想成為包子王，這樣才能讓我的娘親永遠漂漂亮亮，永遠開開心心！你信我嗎？”
“嗯，我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