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素默然伫立在窗邊, 擡頭,透過微微蒙塵的玻璃往外邊看去, 夜空是沉重的幽藍, 像一塊巨石一樣覆蓋在她的眼前,讓她的心情沉上加沉。
街道盡頭的峰巒崖壁如削, 浮動着縷縷霧霭。
樓下的街道上行人不多, 陰魂也極少,偶爾有白色的影子一晃而過閃進陰暗的角落, 或是有血肉模糊的身影在路邊面無表情地徘徊,但不管怎麽說, 比起她在天水圍見過的鬼魅湧動的街道, 這裏算是十分幹淨了。
她想起葉雉之前說此處的龍脈由司徒善守着, 大概明白了為什麽。
“你剛才在飯店的時候,有件事兒我沒說。”老鬼突然開口,“謝家要的, 除了那些東西,還有……我的半身鱗片。”
危素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什麽?!”
老鬼:“對, 他們答應幫忙放我出來,條件不止是要我诓你替謝家辦事,還要我在出來之後……剮半身鱗片給他們。當初在巴朗山, 我叫你留着那只桃魅的元丹,是因為我五行屬火,木生火你也是曉得的,如果我到時候真的給了謝家人半身鱗片, 那枚元丹多少能幫我恢複幾分氣力。”
那個不起眼的小木珠?難怪在雪地桃林裏的時候老鬼非要她拿走那玩意兒,原來是為了留這一手準備,它倒是想得挺長遠的。
危素皺眉,問,“可,這種不平等條約你也簽?”
“不然我有別的選擇嗎?”老鬼輕輕苦笑了一下。
當年,危素跟謝憑是同班同學,感情甚篤,兩人朝夕相處,換言之,就是老鬼它也在跟謝憑朝夕相處,然而,它卻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是謝家人。直到謝憑出事,将血玉心交給危素,它才明白眼前的男生身份非同尋常。
後來,謝家人及時出現,将差點成了植物人的謝憑救了回來。在它看來,那時候的謝家人簡直就跟救命稻草一樣,它覺得那可能是自己離開危素左眼唯一的機會,所以才會主動開口提出要跟他們做個交易。
老鬼沒想到的是,在許多年之後的今天,它還能遇上葉雉這個機會,但是……已經被危素拒絕了。
它并沒有太怨危素,這姑娘是它看着長大的,她脾氣一直這麽倔,永遠不撞南牆不回頭。她的決定,它不意外,雖然還是遺憾,但無可奈何。
它只是忍不住冒出了一個想法——如果早幾年,危素遇上的不是謝家,而是葉雉,事情就不會搞得這樣複雜,那該有多好……
可倘若不是謝家人,她又怎麽會遇見葉雉?
有些事情,仔細地琢磨琢磨,當真是陰差陽錯,造化弄人。
危素站得累了,轉身一屁股坐在了床沿,沉着嗓子問,“謝家搜集這些東西究竟是想幹什麽,你是當真不清楚?”
“真不清楚。”老鬼回答,“我只知道,既然有返魂香這樣邪物在,他們一定是想複活什麽東西。”頓了頓,它又補充道,“而且是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誰知道呢,指不定是秦始皇。”老鬼試着像往常一樣開玩笑。
危素相當配合地笑了出來,“那他們也得找得着皇陵再說啊。”
她覺得腰有些酸痛,身子一側,往身後柔軟的床上一倒,重量一下子全部施加到了右臂上,那股又麻又癢又痛的異樣感愈發的明顯,她忍不住輕呼了一聲,騰地一下子又坐了起來。
“怎麽了?”老鬼問。
危素蹙着眉頭,一把撸起右手的袖子,往手臂上看去,頓時頭皮都要炸了,整個人像是被釘在原地一樣,動彈不得。
老鬼順着她的視線看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嘴唇微微顫抖着,老半天才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這、什麽?”
暗青色的鱗片,隐隐在右臂的一片皮膚上浮現了出來,面積不大,但卻是密密的一層覆在上滿,已經取代了原先的皮膚。
一片一片薄而堅硬,反射着頭頂的燈光,像刀鋒似的泛着尖銳的光。
她伸出手去,哆哆嗦嗦的,咬着牙碰了一下那片青鱗,麻癢疼痛的感覺果然又泛了開來,像是波紋一樣在她的皮膚上蔓延着。
“怎麽回事……”危素茫然地睜大了眼睛,恐懼和反感一并在她心裏翻騰滾動起來,她幾乎要尖叫出聲,“老鬼!怎麽回事!”
她不覺得痛,比起受鄭敏詛咒的那一次,眼下這種痛感根本算不了什麽。
但她卻駭極了,心裏感到無比害怕。那次身體産生異變,至少她是知道原因的,可是這一次呢?無緣無故的,為什麽她手臂上會長這種東西?
老鬼顯然比她更快冷靜了下來,一疊聲地問,“今天幾號!危素,你先別慌,今天的日期多少?”
危素張了張嘴,可是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都想不起來,她運用不了自己的思考力,只好趕緊手忙腳亂地翻出了手機,看屏幕上的日期。
“28號……”她說。
“農歷初九?對——”老鬼恍然大悟,“今天是你生日!”
危素還是一頭霧水,根本不知道老鬼明白了什麽,“這跟我生日有什麽關系嗎?再說了,今天也不是我生日啊……”
真是要命了,老鬼等下不會告訴她那些鱗片是它送她的生日禮物吧。
老鬼沉默半晌,緩緩開口,“今天,是你真正的生日。”
危素:“什麽?”
話剛問出口,她就立刻反應過來了——是了,她并不是爸媽的親生孩子,是從孤兒院收養來的。這麽多年來,她過的生日一直是爸媽把她領回家那天的日期。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更別提自己真正的生日是在哪一天。
但是,老鬼又怎麽會知道?
果然……它在背地裏,不知道究竟還有多少事情瞞着她。
“這是怎麽一回事,你能解釋一下麽老鬼?”她将手掌捂在了右臂的青鱗上,說道,“我看,你好像知道原因啊。”
老鬼不說話。
危素以為它又要像往常一樣,面對不想回答的問題,立刻就像只王八一樣把頭縮回龜殼裏,再怎麽追問也不說話,她頓時怒火中燒,正要破口大罵,卻聽見它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危素,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對你好。”它說。
“你就是不願意說罷了。”她哼了一聲。
“你信我一次吧,我也是為了你好。”
“事到如今,你以為你說這種話還有說服力嗎?”危素反唇相譏。
她話音未落,它已然嘶吼出聲,嗓音刺耳難聽,“所以——我被封進你的左眼是我的錯?!我想要自由也是我的錯?!你我都過得夠不容易的了,你還不能對我有點理解嗎危素?!”
危素語塞。
知道了老鬼和謝家的交易之後,危素在潛意識裏一直覺得自己是受害者,也就是占理的那一方,她有資格有理由給老鬼和謝憑耍性子、擺臉色,對方連個屁也不能放,只能賠不是。
所以,當老鬼突然爆發的時候,她完全愣住了,一瞬間連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老鬼感受到了她的愣怔,暗暗松了一口氣。
看樣子,好像暫時糊弄過去了。
靠在陽臺的躺椅上,葉雉的視線穿過防護欄,靜靜地望着夜空裏的上弦月。
劉三胖子拉開陽臺門,逗他,“哎呦老葉,你擱這兒想誰呢,夜色不錯,要不要胖哥給你唱一首小曲兒助助興?”
說完也不等回答,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來,“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照在邊關,寧靜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快打住吧,省得明天被投訴噪音擾民。”葉雉白了他一眼,指了指天上的月亮,“再說,你看這是十五的月亮麽,今天才初九啊大哥。”
劉守見狀趕緊一個箭步沖上去,按住了他的手,驚慌失措地說,“使不得,老葉,用手指了月亮,晚上睡覺要被割耳朵的!”
葉雉當然聽過這個禁忌,輕笑一聲,“你被割過?”
劉守煞有介事地點點頭,“老他媽疼了。”
“那我今晚裝睡,看看誰會來割我耳朵,把丫捉了給你報仇呗。”葉雉相當配合,臉上的笑意愈發的濃,眼角都眯了起來。
“拉倒吧,你這些話還是拿去哄小姑娘吧。”劉三胖子搓了搓手臂上湧起來的雞皮疙瘩。
“诶,你有煙麽?”葉雉突然轉了個話題。
劉守身上從來都是缺不了煙的,像他這種文字從業者,常常寫東西到深夜,來一支煙,提神又醒腦,美滋滋。
他回答,“有啊,怎麽了,你要抽?”
葉雉點了點頭,“嗯,給我來兩根,謝了,別忘了打火機啊。”
劉守明顯頓了頓,再說話時語氣明顯帶上了一絲小心翼翼的意味,“不是已經戒了嗎?怎麽,又抽上了。”
“有點煩。”葉雉籲了一口氣,“你甭擔心,就這一次。”
劉三胖子轉身去桌上拿煙,葉雉伸長了脖子在他後邊喊,“是什麽牌子呀,不是黃鶴樓老子可不抽啊。”
他回頭笑罵:“你他媽可閉嘴吧。”
接過劉三胖子遞過來的煙,葉雉道了聲謝。
劉三胖子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啥話也沒跟他說,盡在不言中。
葉雉知道胖子其實就是在擔心自己,怕他一個人在夜裏獨坐久了會胡思亂想,要不然剛才也不會突然間蹦出來給他嚎了一首破歌。
他把玩了一會兒打火機,往椅背上一靠,才把煙點燃了起來,甘冽嗆人的煙草氣息慢慢地騰了起來,湧進鼻腔裏,有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他指間夾着煙,送放到嘴邊,淺淺吸一口,悶了許久才把煙氣吐了出來。
葉雉在想危素的事情。
一開始在雪地桃林,危素左眼下的所謂胎記,還有那些自言自語的行為,都讓他覺得危素身上有蹊跷,他第一反應是認為她養了小鬼,可她周身并沒有陰氣萦繞,他只好否決了這個想法。
後來兩人在桃源廟裏近距離相處了三兩天,他才發現,原來危素周身九處大穴都施了金針,由此推斷出她體內封着某種活物,但究竟是什麽東西,她不說,他也沒辦法看出來。
葉雉本以為是危素自己主動把那活物封進眼睛裏的,畢竟這樣的人他見過太多了,為了一己私利,走偏門,搞些邪門歪道的東西。
這種人都是拿命在賭,他還記得多年之前族中一位長輩,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了個陰兵,想封進體內,好獲得那強大的鬼神之力,結果失敗了,死相非常難看,他老婆花了兩天才把他整副骨頭架子拼好。
危素的情況也是如此。
她身上九根金針都比頭發絲還細,平時看着好端端的,沒病沒痛行走自如,但是呢,當初那金針應當是一套的,九根副針,一根主針,要是誰拿着主針往她頭頂百會穴來一下子,湊足十根,當場就能整得她魂飛魄散。
但在跟危素分別了一段時間之後,葉雉才驚覺出不對勁的地方來。
那些金針在她體內早已經跟血肉經脈糾結在一塊兒了,所以他才沒能第一眼就瞧出來,也就是說,金針入體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危素目前也不過二十歲出頭,沒道理她會在小小年紀就懂得将活物封印進自己體內了吧?
雖然不能排除小孩早慧這種特殊情況,但更大的可能是——她根本沒有選擇,眼睛裏封印一個東西進去,她完全是被迫的。
就這麽一念明了,再往後,他心裏怎麽也放不下她了。
葉雉還陷在沉思中,突然聽見裏邊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接着又是一陣哐啷,他立刻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往屋子裏奔去。
劉三胖子原本就在屋子裏,比葉雉到的快一腳,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問,“發生啥了這是,危素你是拆遷辦的啊?”
原來危素房間門整個兒地被卸了下來,先是哐地砸到了對面的牆壁,然後又滑落在地,才發出了剛才那一連串拆房子般的動響。
危素也一臉莫名其妙,她怎麽知道發生啥了,她就是打算離開房間,十分正常地擰開門把,推門,然後房門就十分不正常地整個倒了下來。
她腦中突然飛快閃過一個念頭,難道……這跟她手臂上的青鱗有關系?
葉雉立刻發現她的右手有些不自然地往身後藏,雖然是個小動作,他還是注意到了,于是張開長腿一大步邁到她身邊,也不說什麽,一下子把她手拉了出來。
“你幹什麽?!”危素心虛得要命,正打算把手往回抽,又想到現在自己這手勁兒,一巴掌或許能扇死個人,怕誤傷了葉雉,不敢輕易動彈。
在她猶豫的當口,葉雉已經把她袖子掀起來了。
“這怎麽回事?”看到那片青鱗,他臉色為之一變。
劉三胖子也趕忙湊上來看,然後慘叫一聲,捂住眼睛轉過了身。
危素沒想到這麽快就瞞不下去了,又見到劉守那誇張的動作,頓時苦澀地笑了,“果然,是人都覺得很惡心吧。”
葉雉看看她臉上的表情,說,“別介,他有密集恐懼症。”頓了頓,“我就覺得很正常,沒什麽。”
說“沒什麽”這仨字的時候,他還用力搖了搖頭,試圖借助肢體語言增加話裏的可信度。
危素:“……我謝謝你啊。”
葉雉湊上前去觀察那些青鱗,“你能解釋一下這玩意兒嗎?”
“不能,因為我也不清楚。”危素面無表情,“可能是我要變異了,你松手吧,離我遠點,我怕我不小心摁死你。”
葉雉:“……”
【血玉心篇-完】
作者有話要說: 【系統提示】玩家危素,您的麒麟臂已上線。
危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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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共21章,強迫症偶數控表示心好塞。
血玉心篇整得我頭大,主要配角們全部登場摞在一起也夠嗆,腦子都不夠用了,如果有bug請小天使們務必提醒我捉蟲噢,謝謝mua~
還有一些小天使說劇情理不清,大概是我哪裏沒有寫好寫順的說……如果有疑問請直接提出,比如“為啥他會blabla”、“當年她為什麽blabla”,我收集一下意見,回頭找個時間好好修一次hhh
于是咱就翻篇吧,接下來是長驅火篇,最近忙到飛起,要請老鐵們耐心等待幾天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