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九思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公子好大的口氣啊。那麽你憑什麽認為本君會幫你?”陌嘲風手肘撐着木桌,将青玉煙鬥送入口中狠狠吸了一口,又緩緩吐出一圈白煙。
白煙先是糊住了他蒼白瘦削的臉,之後才四處蔓延阻攔了他的視線,顯得一切都那麽虛假。
在他對面的橙衣少年不急也不惱,甚至連個表情都沒有施舍給他。只是直直看向了站在妖君身後的安染一字一句問道:“妖君,你說以人命換妖命可行嗎?”
“妖換人可以,人換妖不可能。”陌嘲風突然有點好奇他這葫蘆裏是要賣什麽藥。
“人命百年妖命萬年,确實不平等。可若以外力幹預呢,可否以人命續妖命百年渡萬年呢?”
陌嘲風皺住了眉頭,沒有注意到身後安染的異常。
重千九見狀低低笑出了聲,他笑了良久才緩緩起身行至陌嘲風身側附身按住了這位妖君的肩膀。
“妖君大人可別否認的太絕對啊,素聞妖君殺伐決斷曾親手斬殺過一位神魔。若那位尚且在世,你猜她能不能讓人給妖續命?”
“重千九!”安染怒呵一聲拔出了銀鞭,結果銀鞭還沒甩過去便被牽制死了。一抹紫光順着銀鞭倒流過來,安染慌忙收手但還是慢了一步,頃刻間蠻橫紫光便被直直釘入了手骨之中。
安染定睛細看發現制止她的居然只是個半大的小姑娘,那女孩面無表情護在重千九身前一步都不肯動搖。
“阿染,你出去。”
“主人,你別聽他胡言。”
“出去。”
見陌嘲風再次發了聲,安染只好咬牙離開了。
于是偌大殿裏便只餘三人,重千九摸着女孩的腦袋笑出了幾分邪意:“鄙人曾與那傳聞中無所不能的神人打過一次交道,我魔城歸來之日便是妖君拿到神人蹤跡之時,不知以此來換妖君相助夠不夠格?。”
黃金色眸子驟然縮緊,陌嘲風将手指捏成拳冷聲道:“說到底重九華才是魔界尊主,哪怕他現在蹤跡全無也輪不到你一個小小公子來說話吧?你今日和本君談這些,若明日重九華又回來掌權,那我妖域豈不是白白為他人做嫁衣?”
“他不會回來了。”重千九眸色沉了下來,他微微頓了頓才勾唇笑着補道:“不過敗家之犬而已。他老了,再擔不起魔界。如今掌控魔族的人是我,若妖君在意那點虛名我會将正名之事提上日程。”
“他還活着嗎?”陌嘲風又吸了一口煙鬥,他癱軟在椅上,有些期待他那死敵的下場。
“當然,我又不是他,自然不會弑殺主上。他啊,前些日子大婚,和晏溫過得很好就不勞妖君挂心了。”
是麽?陌嘲風啞着嗓子笑了,到頭來,還是什麽都沒變,還是只有他一個被困在記憶的洪流裏面目全非。
她真的還會活着嗎?陌嘲風皺眉強忍住了那将要破土的希冀。長安當年斃命,是仙界另一位神親自驗的屍,所以說,不可能的。
可人命換妖命,除了神究竟還有誰能辦得到?
陌嘲風拿那顆千瘡百孔的心揣摩度量着,但重千九沒有那麽多耐心陪他。話到這裏,早已事半功倍。
他牽着那小姑娘剛踏出殿門,那小姑娘就甩開他的手側身擋在他身前低語:“師尊小心。”
“無妨”重千九按住那女孩,他揚眉想再如少年時那般肆意妄為的笑,可到底還是失敗了。
重千九幹脆收住了笑意,異常惡劣湊近安染低語:“你一日在妖君身邊便一日不能動我半根指頭,想要報仇的話不如先丢下你擁有的一切。”
“重千九”安染眉目發冷字句如刀:“你當真不信報應嗎?”
“信啊”重千九答得有力又頑劣異常:“我信,然後也遭報應了,可是那又如何?”
安染也看着他笑了,她笑出了幾分殘敗,看着重千九的那雙眼裏面也都是痛快。
“重千九,我會用盡全力抑制自己要殺你的念頭。我不殺你,但我要你萬壽無疆也要你一無所有。”
“我拭目以待。”
重千九用通靈丢下這話之後便離開了妖域,他帶着九思一路奔赴魔界。直到在伏魔殿前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他才頓住了腳步。
來人居然是重九華,當然他身側還站着一位白衣人。
重九華似乎找他有要事,居然丢下晏溫沖着他匆忙而來。重千九甚至沒有反應過來便被扯入殿中,重九華理直氣壯在骷顱王座上落了座,重千九差點順勢給他跪下。
“尊主”重九華拿通靈說話發音很穩,沒有把自己的不安顯露半分。
重九華仰靠在座上,和他二人初遇時的目光居然如出一轍,在束寒光掃過來的一瞬間,重千九還是屈膝跪下了。
“重千九,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是你。”
“以尊主之才智怎麽會想不到?從頭至尾我有多惡心他你怎麽可能不知道。只是你被晏溫蒙住了心智,不願想罷了。”
重千九心知自己逃不過,索性敞開了心扉:“我認識的重九華向來強如神佛,可他讓你軟弱不堪。你自己舍不下,那就讓我來替你動手,可你還是……”
重千九話還沒說完,重九華一巴掌便狠狠扇到了他面上。
“你是什麽東西?也敢對我指手畫腳。我是強是弱,是軟弱可欺還是蠻橫嚣張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惡心他,也是你的事,重千九,你他媽自己做的事就堂堂正正出來自己擔着,別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
重千九吐出一口血沫,面若死灰:“你我第一次見面時我便和你說過,我就是個壞到骨子裏的東西不用管我。可是重九華,是你自己把我這樣的東西養到你身側。是你重九華!是你自己放着大好前程不要,是你要荒廢自己的能力,是你沉溺于無用的情愛! 我惡心他,也惡心你,你們讓我惡心透了。”
“無用?”重九華嗤笑一聲扯住重千九的衣領:“你懂什麽是情什麽是愛嗎?有人願意為你去死嗎?你又願意為別人付出什麽?你既然什麽都不懂就不要自以為是。”
為別人付出什麽?重千九有點想笑,重九華要他的舌頭,他給。重九華要他的命,他也給。為了拉重九華一把,他自斷雙臂在魔族再無自保之力。若不是那些虛名護着,他随時都有可能橫死街頭,就像當初他那雙短命的父母一樣,任人擺布!
是啊,他還有一條命,可以交出去。
重千九沒有反抗,當然,現在的他也沒有任何能力去反抗。他只是看着重九華笑:“那你想怎樣?想替晏溫取我性命,就盡管來。”
重九華一時氣急揚手化咒狠狠擊向他的腹部,于是,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五髒六腑被震壓在一起的感覺讓重千九連呼吸都痛。
那雙幻化出來的手使不出任何魔咒,甚至沒辦法保護這副肉身,重九華有些狐疑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
良久,重九華才喃喃問道:“你手怎麽回事?”
“呵呵”重千九努力想要從地上爬起來,但每一次的努力都以失敗告終。
就在他最狼狽不堪的時候,殿門開了,晏溫站在門前朝着重九華喊了一句:“走了,再晚趕不上燈會了。”
于是重九華便拿出了那柄權杖,将其放到了重千九身側。
“到此為止,你好自為之。”
就這樣輕飄飄一句話,便結束了這一切。重千九從未像此刻一樣感覺強烈,他感覺自己就像個跳梁小醜,拼盡全力上演那些蹩腳戲碼,卻沒有任何觀衆。
可笑至極,重九華甚至不願意來找他興師問罪,他要趕着去看燈會。
重千九笑了,笑自己瘋癫也笑這毫無道理可言的命運,他附在地上縮着身子笑的凄厲又癫狂。
“你奉你的神明,我守我的地獄。重九華,你最好走遠一點,否則我不會放過你,絕不。”
紅色身影停下腳步,那人轉身居高臨下只道了一句話:“你若與黑暗和解,就再看不到半分光明。重千九,我救不了你,也沒有人會救你,你要麽去死要麽就自己爬起來。”
“你這條命算我借你,他日若再有半分出格,我有的是方法治你。”
“看燈賞花淫樂,再帶着那個人日日虛浮歡笑,你想要的就是這種日子嗎”重千九恨的一口咬破了唇角,他雙目拉滿紅絲似要泣出血來。
他散開了通靈用盡那副殘破軀體的全部力道嘶吼:“魔界十城就要回來了,以你之力,留下來,你我攜手上可斬盡仙界下可統領五界。我們攜手,當複魔界鼎盛之勢,到那時……到那時,天地衆生都會跪服于你。”
“你将受最重的禮遇,昔日辱你罵你之人皆可不得好死,我會讓重九華的威名響徹雲霄,我會讓他們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天地之主,誰才是配的上無盡侍奉的人,但你……”
重千九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只剩下了一聲呢喃:“可你選了晏溫。”
這些屁話把重九華弄的薄怒乍起,他剛打算擡腳就被晏溫給拉住了,晏溫眉目清冷一面擡手摸了摸他的耳朵一面低呵:“還敢動氣,不要命了是不是?”
于是重九華便真的收回了腳,面色鐵青杵在原地一言不發,晏溫也懶的走動,只淺淺瞥了重千九一眼。
“他想要的就是這個,你看不慣大可閉上眼。”
語畢,便牽着重九華頭也不回離開了。
重千九心緒萬千但痛感讓他說不出半個字,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對重九華的感情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視重九華為君為主為神為命,但卻見不得重九華有半分不好,重九華的任何一點瑕疵都會在他這裏成倍放大。
或許,他只是一廂情願在自己的泥沼裏哀哀的求罷了,只是自私的想要握着那一個人的手。只是想讓重九華管着他拉着他,可重九華不是他。那個人從不委于龌龊,向來堂堂正正,既是作惡也作的理直氣壯,那人心有光明,只會去看更好的東西。
只會去追尋那更好的東西。
從不回看一直追在他身後的一個重千九,他怕那個人越走越遠,所以才費盡心機想要絆着他留着他,可到底是竹籃打水笑話一場。
“師尊,你怎麽樣?”
小姑娘九思慌忙趕來拿魔咒為他療傷,雖然魔咒醫人效果平平但到底還是讓重千九好受了一點,九思一直握着他的手。
“師尊,你怎麽哭了?”
哭了麽?
重千九擡手摸了一把,果然掌心上面濡濕一片,重千九抹掉眼淚苦笑:“師尊的師尊再也沒有了。”
“師尊先起來吧。”女孩望着他伸出了白淨稚嫩的手。
“九思,師尊總是讓你疼讓你苦,你不恨我嗎?”
女孩抿唇搖了搖頭。
“若師尊傷你殺你,你也不恨嗎?”
“九思本就是被師尊所救,這條命師尊想要,我就還你。”
重千九擡手摸了摸女孩的腦袋,這與他對重九華又有什麽不同?他也不明白為什麽這樣簡單的一件事卻有那樣複雜又糾葛的裏核。
“師尊你別怕,以後我保護你。”
重千九想起了那日覆在他身上以求保他一命的那倆具屍體,又想起了安染對他的詛咒,萬壽無疆一無所有嗎?
他擡手抹掉了嘴角血跡,然後看了一眼那小姑娘的手,他苦苦求不得重九華的那一雙,但還是有另一雙手放到了自己眼前。
雖然這手柔軟看着極沒力道,但重千九還是緩緩将自己的手遞了過去:“你會保護我多久?”
女孩仰頭看着他,眼裏似有星辰大海亮的讓人不敢直視,重九思緩緩下跪将那雙細白的手送至唇邊,然後小心翼翼吻了一下。
“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