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知所蹤【三】
妥協二字與重九華的一生似乎并沒有什麽聯系。
沒有人知道這位魔尊在想什麽,當仙界盟軍一路追至魔界盤亘地時他們無比驚訝的發現魔界舉軍回遷徑直退回了伏魔殿。
盟軍在訝異之間并沒有放棄征讨一路追了過去,結果最恐怖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伏魔殿裏面空無一人。
就在衆人不知如何是好之際,陌嘲風冷冷嘲了一句:“那邊不是還有個禁區沒查嗎?”
立在他身側的晏子非聞言臉色一僵,說來也是孽緣仙界這麽一攪和居然把他們倆個死對頭又放到了一起。
晏子非沒有說話只擡眸朝着不遠處奔騰不息的黑河望了一眼。
天界一位戰神覺得這話有幾分道理,當即派遣一個方隊下河去探,可那一隊人馬被觸手拖下去之後竟再無蹤跡。
衆人當下全面戒備,就在這時那條河開始了流轉,一個漩渦從河裏奔騰而出,随之卷起一股純色清流,河水迸濺四射,每濺到一處便能激起一片哀嚎之聲。
無論是神還是妖,一沾上那詭異河水便是銷骨鑽肉,任何防禦都被無視,就連治愈系法術在一時間也失去了效用,只能任由那些液體将骨肉融成一灘爛泥。
在黑河團簇之中有個暗紅色身影出現了,衆人看清那個身影時皆退開了幾寸,那些殺傷力十足的液體似乎對重九華并沒有什麽作用。
大家眼睜睜看着重九華從裏面完好無損的出來士氣便隕了一大半。
重九華似乎瘦了些,面色更顯冷清,權杖一揮黑河之水便受他召喚,黑水迅速漫蓋整個伏魔殿。
黑水所到之處皆是血肉之軀腐敗的氣味。
盟軍大大受挫,在那位戰神的指令之下紛紛撤出了伏魔殿。
就在諸位将首打算整兵再攻之際,仙界卻迎來了一位稀客。
那位身着藍衫的男子低眉順眼帶着魔界十萬兵馬駐于仙都外沿,似乎只等一聲令下便能在頃刻之間蠶食仙都,可男子卻不着急,任憑天将将他圍的嚴嚴實實依舊巍然不動只求與天帝會面。
多番較量過後,下界盟軍還沒開始動作便接到了來自天帝的指示。
三方将首足足議了三個日夜最終決定接受與魔族的議和。條件是重九華把晦陰符交出來再割讓魔界十城卸兵三成,最後由仙界派人監守伏魔殿。
條條框框,每一條都足以叫那個喜怒無常暴躁不堪的魔尊翻臉不認人,可當仙使把消息傳達過去的時候,那人卻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只鐵青着臉一一允了。
晦陰符一收回來,晏子非便提議将其銷毀,其他人還未來得及表态,那個小小符印便被晏子非一擊致命碎成了粉末。
氣氛當即有些不好看,大家都心有不滿但事已至此誰也不敢節外生枝。
征讨魔界的事情一完,有些事情就也該算賬了。
下界一穩定下來仙界便急着調兵以回充仙都,于是停戰協議以極快的速度定了下來,幾日過後三方齊聚妖域陌王宮。
同樣的地方,再來已是天差地別。
三個人臉色都不甚好看。
畢竟鬧了這麽久誰也沒讨到半分好。海域依舊獨立,只是北海一域被迫設了仙司,神官以點觸面通過北海一司來監察整個海域。
至于妖域,則是全面撤兵,協議千年不得幹涉海域政事。
魔界最慘,分地裁兵,實力大大減損,重九華自停戰之日在協議上落筆之後便再沒出現過。
雖說不可思議,可這一次重九華到底還是選擇了妥協。
其間猙獰心事旁人不得而知,只覺這位風光無限的魔尊這次狠狠栽了一個大跟頭。
一場浩大戰事至此就算落幕了,雖說損失良多,但到底換來了求之不易的和平。
仙界倒是幾方得利撈了個足,可下界這幾方也無非行事受制而已。
至于旁的,一旦自身強大起來日後再慢慢調停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戰事好不容易消停下來,可晏子非他們卻沒能歇一口氣,晏子非剛入主東海便有無數亟待處理的文書如雪花般鋪天蓋地而來。
直到把那爛攤子收拾得差不多了,晏子非這才想起還有一件事沒辦。
晏溫守了東海這麽多年既是死也該埋骨東海。
先前沒能顧得上和重九華計較便也罷了,但眼下也是時候該去趟魔界了。
停戰協議過後,重九華便日日悶在自己的寝殿之內,戰時他有人可殺到底還能寬慰幾分自己積累起來的戾氣與暴怒,可一時歇下來他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只能是日日抱着晏溫留給他的那段椎骨發呆沉默得像個死人。
重敵下給他的蠱咒瘋了般蠻漲,不是叫他心口發癢便是叫他疼的連骨頭都伸展不開。偶有點好,就發瘋一樣想着晏溫,回憶與臆想交織,在這個他與晏溫都無比熟悉的地方裏,思念發脹的厲害,他無處可逃。
重九華以他自己的方式頹然并且瘋狂的祭奠着一個人,哪怕那個冷血的人在生前也從未給過他半點真情,可他走後還是把重九華的整個人生變成了一場漫長葬禮。
重九華不止一次勸自己放下,可別說那個人他甚至連段骨頭都放不下,真的是太可笑了。
安卻骨他們過來的時候重九華閉依舊門不出,甚至沒人敢去通報一聲。
晏子非無奈只好強行破開了重九華的寝殿。
亮光刺的重九華眼睛生疼,直到看清來人時重九華才勉強從地上爬了起來。
晏子非一句廢話都不願意同他講,劈頭蓋臉便是正題:“我們為晏溫遺骨而來,請把晏溫還回來他應該葬在東海。”
重九華拿他那稀薄的大腦慢慢嚼這話,消化了很久才眯着眼露出了一抹放蕩不羁的笑:“晏溫死在本尊懷裏,他的遺骨也是留給本尊的,憑什麽給你”
“東海是他主家”晏子非雙目腥紅猶如一頭暴怒之中的野獸,他強壓着怒意一字一句道:“晏溫他生來自由,活着不會被你占有。就是死,他的遺骨也和你重九華沒有任何關系。”
“若本尊偏要占着你又能奈我何大不了我們各持一段,你葬你的我取我的。”
晏子非氣得渾身發抖,他也想不明白晏溫究竟看上了這人什麽?
“你以為你交一個假印出去能诓騙天帝多久我既能想辦法保你,便能挑事治你,今日我只想取晏溫遺骨你不要欺人太甚!”
重九華冷笑出聲,懶懶散散躺回榻上,一伸手便将那段白骨撈入懷裏:“那你盡管試試到底是你的嘴快,還是本尊手快?”
“晏溫他想回東海又如何?本尊偏要占着他誰叫他是死在本尊懷裏。他要去哪裏除非您二位有本事讓他親口同本尊講,否則想都別想。”
晏子非手骨捏的很緊,雖然戰事剛壓下來實在不适合再招惹什麽事端,可重九華未免欺人太甚。若他執意不肯退步,那他晏子非也只好奉陪到底!
怒意險些沖昏頭腦,幸好安卻骨在他耳邊一句提醒讓他冷靜了許多。
晏子非這才反應過來。
看這情形,重九華該是将這副遺骨日日夜夜擺在自己床榻之上。
若非情深,何至如此?
一時間,晏子非縱是有千言萬語也說不出來,他一瞄眼便看到那榻上還有一個黑玉骰盅,他下意識施法将那東西掀開了一角。
結果剛隐隐看到裏面倆個骰子,重九華就跟被踩了尾巴似的炸開來了,飛速将那東西護在懷裏兇煞的猶如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一直沉默着的安卻骨實在看不下去了,她一步一步走近重九華,瞪着那雙黑色瞳孔都要漫出來的眼睛,字句尖銳:“前些年我與二哥初遇,彼時我們還不相識我問他可否有婚配,我二哥說他有,你倒是猜猜看他配的究竟是誰?”
重九華神情依舊懵懂。
就連晏子非此刻也覺得他可憐極了,再開口皆是惋惜:“罷了,你願意留便留着吧,只有一點無論如何都要護好他的屍骨。若教我知道晏溫在你這裏有半分折損我絕不會放過你。”
“至于你,玲珑骰子安紅豆,晏溫怕也有意護你,你好自為之吧。”
重九華聽了這話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他們這是什麽意思?
“你們把話說清楚到底什麽意思?”
眼見着重九華又處于失控邊緣,晏子非他們什麽都沒說徑直離開了伏魔殿。
就連重九華自己都覺得他快要瘋了,有什麽東西……一定有什麽東西是他所不知道的。
他們到底是什麽意思玲珑骰子安紅豆到底是什麽?那對骰子到底又是什麽?
重九華瘋似的跑出了寝殿,那麽多魔物,他逢魔就問,可惜,魔界中人大都知識淺薄實在說不出個一二三。
重九華不信這個邪,他一路奔赴人界,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披頭散發狀若瘋癫,揪着無數人的衣袖苦苦求那一個答案。
可是他面容一向兇惡,如此瘋癫更是惹的十個有九個躲他。
大家都畏他懼他,獨獨沒有人願意告訴他那是什麽。
重九華漸漸失控,可他不肯死心,晏溫的臉一直在他腦海裏晃蕩。那是什麽意思,為什麽是個骰子他們為什麽要說那些話?
就在重九華心急如焚之際,街邊一個橋洞下卧着的乞丐看了他一眼。
那乞丐渾身上下髒兮兮的,似乎還有眼疾,左眼甚至都睜不開。可目光裏皆是憐憫,乞丐笑着戲唱道:“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君不知吶哈哈哈。”
這一瞬間有什麽東西在重九華腦中炸開了,他似乎喪失了思考的能力,他就像個孤魂野鬼一刻不停游蕩在街角。
直到在鑼鼓聲天中,他看到一個喜氣洋洋的人界新郎騎着高頭大馬從他身側經過。
這一刻,漫天的痛苦才翻湧起來險些将他溺死。
晏溫曾給他做過一件紅衫,那紅衫模樣級醜,他只看過一眼便收了起來。今日才知,那醜到不像話的衣衫,竟與人界喜服的花樣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
痛苦讓重九華彎下了身子,被麻痹了這些日子的痛感全都爆發了出來,這條熱鬧喜氣的大街早已化為了血淋淋的屠宰場。
他被一刀一刀宰割,卻毫無反擊之力。
哈哈哈,多可笑啊,晏溫說心中有他,居然是真的,那居然是真的
原以為他這一生最恨非重敵莫屬,可今日才覺他恨晏溫居然也是不相上下。
是啊,他恨,恨他是他,恨晏溫是晏溫,恨他們彼此相愛卻又竭盡全力傷害。
恨他們機關算盡城府深厚,到頭來卻是一個屍骨無存一個行屍走肉的下場。
原來錯過遠比不愛要痛得多,這世間真的是讓他惡心透了。
凡人成親是極熱鬧的,也虧得這熱鬧才給重九華留了半分臉面。
因為啊,風光無限的魔尊大人,此刻,在這裏,在人界大街上,他蹲在街頭一角,哭出了聲。
破碎又壓抑的悶哭從嗓間斷斷續續擠出來,滾燙的眼淚糊滿了那張棱角分明窮兇極惡的臉。重九華哭的極低,像極了一只身受重傷疼到忍不住聲聲哀嚎的小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