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秋水鎮并不大,依山田而建,房屋錯落,高高低低。兩百多年前,這裏的每一間房裏都住滿了人,兩百多年後,這裏幾近荒涼,一路走來,只看到一些閑談的老人,至于年輕人,外出務工,能搬走地早就搬走了。
夏小五安靜地走着,四處張望着,道路不是崎岖,坑坑窪窪的,就是被雜草壓蓋,兩側房屋已是破舊不堪,被蛛網覆蓋,看着看着,她完全找不到任何的熟悉感,只有陌生。
恰在這時,突然有一陣風吹來,往日記憶随風起,道路被填平,雜草消失,房屋重新變得完好無損,那一刻,她才真正感覺到她曾經的确在這裏生活過。
宗信在前面帶路,邊走邊說着他找到的真相,夏小五跟在身後,她沒有說話,沒有詢問,只是安安靜靜地聽着。
直到宗信停下來,夏小五擡起頭,看着眼前殘破的遺址時,她本能地感覺到——
這是她家。
兩百年前,甚至是現在,心心念念的家。
恍然間,夏小五這才發覺,她早已熱淚盈眶。
*
一年約定期的最後一天,她的父親甚至還打扮了一番,他梳好頭發,整理好衣服,然後開開心心地出門了。
這一年裏,在他的辛苦努力之下,糧食豐收了,他終于找到了工作,存了很多錢,他文采斐然,大家都喜歡來找他寫信,他們家終于迎來了轉機。
每一天,每一個時辰,他都想快些去把女兒接回來,然後告訴她:家裏的米缸終于滿了,以後可以放心大膽地吃兩素一葷一湯了;你娘親的病也有了轉機,身體也在逐漸恢複,又可以給你紮麻花辮了;家裏也有了很多錢,你以後又可以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玩耍了。
他盼着盼着,盼到了最後一天。
可是,命運給了他當頭一棒。
“你說什麽?小五死了?怎麽可能?我女兒怎麽會死呢?!”他宛若瘋癫一般抓着謝老爺的衣領,吼道,“小五在哪兒?小五在哪兒!”
謝老爺似驚慌一般大喊一聲抓此刻,府中下人立刻拉着棍子出現,将他打倒在地。
棍子狠狠地打在他身上,可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似的,他掙紮着想要起來,他不相信這都是真的,他是來接他女兒回家的,他的女兒也一定還在等着他來接她。
她還活着。
她一定還好好活着!
這時,賈老爺帶着嘲諷的笑聲出現在他面前。
他腦袋裏嗡的一聲,像是遭到了重擊一般,整個人仿佛陷入了空白,唯有眼睛在機械的工作着。
他難以置信地看着相談甚歡的兩人,随後他仿佛明白了什麽,一股強烈的悔恨和憤怒湧上了心頭。
這一切都是賈老爺設的局,而他竟然将他的女兒親手推進的火坑!
他後悔不已,又憎恨自己眼瞎心盲,沒有識破詭計。
他恨自己,也恨面前的這兩人,憤怒的火焰在心中越燒越烈,最後竟化為一股強烈的力量,驅使着他破開重重困難,向着那兩人跑去。
他要殺了他們!
他要他們為他的女兒陪葬!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然而,雙拳難敵四手,層層棍棒打下,他終究只是肉體凡胎。
賈老爺卻像是受到了驚吓一般,命令下人們用力打着。
那一聲聲悶響延綿不絕,竟帶來了烏雲,層層壓在秋水鎮之上,又引來了雷霆,雷聲轟鳴,電光刺眼,暴雨傾瀉,将一地的鮮血暈開,鋪滿了整座謝府。
為了脫罪,賈老爺又想着去買通她的娘親。
她娘雖是個病弱女子,但卻不是個軟骨頭,她誓死不從,發誓窮盡生命也要為丈夫和女兒報仇。然而,她終究還是低估了人罪惡的一面。
衆人皆知是藥三分毒,所以她被毒死,是情有可原的。賈老爺和謝老爺笑着為這件事定下了“合理”的結論。
一個被亂棍打死,一個厲毒攻心,一個成了水鬼。
至此,一個幸福的家庭,在漆黑的雨夜中分崩離析,永不複存。
*
夏小五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這兩百年的時光裏,她雖然未曾說過,但她始終不理解父親為什麽沒有來接她?為什麽沒有來帶她回家?
她越想越陷入其中,悲慘的命運讓她的思維發生了改變,她像是鑽進了死胡同裏似的,變得有些偏執,她覺得她就應該是倒黴的,就像她變成水鬼一樣,她的爹娘也一定是放棄她了。
這個想法一直萦繞在她心頭,最後化為了心結,藏在了心底。
直到今天,這道心結終于得見天日,也終于被解開了。
原來,她父親有去接過她,但被奸人所害,她的母親也未曾抛棄過她,但被暴徒殘殺。
原來,他們只是誰也沒有等到誰罷了。
積壓了兩百多年的眼淚終于決堤,夏小五哭着跑進了屋裏,她想回家,她真的想回家。
兩百年前,她每次跑回家,都能看到慈愛的父母,和熱騰騰的飯菜,他們會笑着喊她去洗手吃飯,會問她今天有沒有遇見什麽有趣的事。
可兩百年後的今天,她跑進門時,屋子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那些美好的記憶,幸福的曾經如幻影一般出現在她面前,卻敵不過任何細微的風吹草動,眨眼之間,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屋子裏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夏小五嘴唇顫抖地搖了搖頭,随即失力地跪倒在地,崩潰大哭。
此時此刻,她是真的知道,她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宗信走上前,輕輕地抱住她,什麽也沒說。
這個屋子已經不是兩百年前的那個屋子了,就如此刻的夏小五,也不再是曾經的夏小五了,兩百年的苦修終究還是改變了她。
若是以前,她大概會哭個天昏地暗,一蹶不振,可是現在,在大哭一場之後,她漸漸地緩和了。宗信始終輕輕拍着她的背,無聲地安慰着她.
夏小五抹了抹眼角的淚光,苦笑道:“原來,歸根到底,只是我們命運不好罷了。”
“命運……真是世界上最殘酷的東西。”
兩百年間,她見過無數被鬼差羁押的鬼魂,他們哪個不是又哭又鬧,直言想回去再見一面,哪怕只說一句話都足夠了,可鬼差不會同意。
夏小五曾言他們無情,但後來時間久了,看得多了,她漸漸明白,無情的是這天意,是每個人的命運,它要你幾更死,你就得幾更死,縱使有滿腔的話要說,再多的事要做,也只能抽刀斷水,當斷必斷。
夏小五深深地嘆了口氣。
宗信卻說道:“也不一定,最起碼在很多人的努力之下,醉夢樓改變了命運,不是嗎?”
夏小五一愣,倏地輕笑了起來:“是啊,醉夢樓改變了。”
原本沉重的氛圍因此緩和了些,宗信又說道:“其實我帶你來這裏,還有一件事需要告訴你,你娘給你留了一封信。”
夏小五轉過頭,目光疑惑:“信?”
*
宗信帶着夏小五出了屋子,又繞到屋後,在一個不易察覺的角落裏,有一株紫色郁金香正在盛開着,只是這朵郁金香只剩下一片花瓣了。
夏小五疑惑道:“這是?”
宗信沒有直接回複,他牽着夏小五上前,蹲下身子,随後輕輕說道:“我帶她來見你了。”
話音剛落,僅剩的那片花瓣輕輕抖動了一下,将掉不掉的樣子。
夏小五察覺到了一絲極為微弱的妖氣,她這才發覺,這株郁金香是一個花妖,只是似乎妖丹受損嚴重,當她沉睡時,已經連妖氣都幾近虛無了。
她想,這株花妖恐怕活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