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即使過了兩百多年,再次回想起那一段時間時,夏小五仍舊心中沉重,但此刻她已不是那個能爆發出巨大憤怒的小姑娘了,生死消磨了她劇烈的感情,時間讓她學會了冷靜和平和。
她沉默地平複了下心情,随後繼續說道:“那一晚,雨下得很大……”
*
暴雨如注,夏小五在黑夜裏拼盡全力地跑着。
長期的忍饑挨餓,再加上滿身的傷痕,她早已是強弩之末,但她不甘心就此被抓住,她還想回家,回到爹娘身邊,回到十八歲以前。
可是,她終究還是沒有逃過魔抓。
青樓派出的兩名男子抓住了她的麻花辮,仿佛抓到了她自由飛行的翅膀。她拼命抵抗,被那兩人罵也好,打也好,她都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似的,拼命抵抗着,掙紮着,仿佛被扔到岸上的魚兒一般,拼盡全力地跳動着身體,想回到水中。
那兩個男人再也控制不住脾氣了,他們為了給她一個教訓,取出繩子,把她的雙腳捆在一起,随後将她扔進了溪川河。
落入河中的那一剎那,她還來不及喊救命,河水瞬間将她包裹住,又沖進她長大的嘴巴裏,體內體外一陣冰冷,那股感覺仿佛沁入了骨子裏一般,凍得她整個人都萎靡了。
暴雨之中,河水湍急,河中的她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顫動颠倒,她想努力自救,卻不知道該往何處使力,她嗆了好幾口水,窒息感如跗骨之蛆一般越來越強烈。
就在這時,一直牽引着她的繩子突然斷了。
夏小五心中一喜,她以為這是她生存下去的機會,卻怎知完全相反,這是她死亡的先兆。
溪川河內當時已有水鬼,它早已耐心等在一旁,等到夏小五的力氣被消磨時,它尖銳的手指甲弄斷了繩子,随後拉着繩子的斷口處往河底游去。
夏小五她仰着脖子,艱難地往上游,可下面那股力氣太大了,她沒辦法抵抗,只能随之不斷的下沉。
周圍越來越昏暗,光越來越稀少,遍目所及之處,唯有頭頂有偶爾亮起的微光,伴随着轟隆隆的雷聲和噼裏啪啦的電光一起,劃破茫茫黑暗。
夏小五知道她已經死到臨頭了,她的視野越來越模糊,最後的時候,在閃電劃破天際,給這如濃墨般漆黑的溪川河帶來點點光明時,她低頭往下看去,撞上了蒙蒙黑暗裏,一雙猩紅的眼睛。
*
夏小五說道:“等到我再次醒來時,我已經成了替死鬼,成了溪川河內,新的水鬼。”
宗信聽着夏小五平淡地說完,她并沒有表現出強烈的感覺,仿佛說的不是她的事一般。
可這就是她的往事啊!
她到底用了多少時間來将傷口藏起來?又用了多少時間來讓傷口結痂?
像是有無數把小刀刺向心髒,他每聽她說一個字,每多想一個字,就有一把小刀插進了他的心裏。
他痛苦又自責,他想,他要是那個時候在她身邊該有多好,他家有錢,他家有很多很多的錢,區區幾兩碎銀罷了,縱使是萬兩黃金,只要她能健康快樂着,他也能毫不猶豫地拿出來。
宗信隐忍着劇烈的傷悲,說道:“對不起。”
夏小五卻滿是輕松地笑了笑:“又不是你害了我,有什麽好對不起的?”
“再說了,這世間善惡終有報,”她笑道,“就說那兩個男人,後來雨越下越大,他們不小心滑進了溪川河裏,也丢了性命。”
只是,他們沒有她這樣倒黴,沒有成為替死鬼,而是投胎轉世去了。
但是,禍兮福所倚,夏小五有時候覺得自己也挺幸運的,她想,如果她沒有成為新的水鬼的話,那這溪川河又要葬送多少條生命?那她又要如何與宗信他們相遇呢?
能夠在這沒有未來的茫茫命運裏,還能遇見那群人,她想,已經是命運在垂憐她了。
夏小五似嘆似笑了一聲,她說道:“好了,我的故事說完了,該說說你調查的事情了。”
“等等!”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立刻轉過頭看向宗信,驚疑道,“你不怕我?我可是水鬼诶!”
宗信停下馬車,也轉頭看了過來,兩人視線交彙,夏小五聽見他輕輕說了一聲“對不起”,随後唇上突然傳來一陣溫軟的摩挲感,夏小五微微一愣,随後馬車再次奔跑起來。
夏小五愣了許久之後,好笑道:“阿信,你可真的,很有當流氓的潛力啊!”
先是說什麽對不起,再直接輕薄她,這不就是大流氓嗎?!
不過,她喜歡這個答案。
也喜歡旁邊的這個耳朵已經紅透了的人。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沉默了一會兒,似都是在平複心情。
過了會兒後,宗信終于開口了:“中元節那天,你在河中救我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你的呼吸,人不可能在水中平穩地呼吸,除非你不是凡人。”
夏小五一愣,她沒有想到是這麽小的一個細節暴露了她。
這家夥,當真是心細如發。
宗信繼續說道:“有了這個開頭,再聯想到當初,你和趙姨見面時的奇怪場景,我想我可以确認你真的不是凡人,那個叫‘夏小五’的姨,也是你杜撰出來的。”
夏小五點了點頭:“然後呢?”
宗信:“即使确定你不是凡人,我也沒辦法再進一步,直到我想起當初我們和牡丹區三花鎮的那天晚上,你深夜下水,我原本以為你當時只是去沐浴或者玩耍,但現在想想,你應該是與水有關聯。”
“等等!”夏小五問道,“那天晚上,我記得我施了個睡眠的小法術,不管是醒着的,還是睡着的,都會中招,你怎麽沒有事?”
宗信一愣:“啊?我不知道。”
夏小五疑惑地看他一眼,也有些不明白。
那天她雖然沒有檢查宗信,卻檢查了牡丹,牡丹确實是中招了,睡得很深,既然如此,法術應該不會有誤才是,為什麽宗信會沒事?他又不是修行之人。
夏小五想不明白,她說:“你先繼續講吧,讓我再想想。”
宗信點了點頭,繼續道:“既然是與水有關,那肯定就是與溪川河有關,溪川河裏,有一位水中仙子……”
“再等等!”夏小五又打斷他,滿臉的難以置信,“你當時是醒着的?還以為我是在沐浴或者玩水?你不會看到了吧?”
“我沒有!”宗信立刻解釋道,“我當時是閉着眼睛的!”
夏小五一挑眉:“但你聽到了,非禮勿聽啊阿信!”
宗信不說話了,臉卻漲得通紅。
夏小五一副“你果然有成為小流氓的潛質”的眼神,她拍了拍宗信的肩膀,笑道:“那你怎麽不猜測我是妖怪呢?水中的妖怪。”
宗信:“我當時聯想到溪川河時,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水中仙子。”
潛意識裏,他完全沒有把夏小五往壞處想,他只覺得,夏小五這樣好的女孩兒,一定就是那位仙子。
“我去了簡雲家,直接說出了我的猜測,也順勢從簡雲母親那裏得來了很多線索。”宗信繼續說道,“順着那些線索,我也查到了很多事。”
“其實,從分析上來看,不應該是水中仙子,不然溪川城內一定會有相關的廟宇,但是沒有,那就只能是其她的了,”宗信說,“我查了很多資料,發現以前的時候,很多人都會失足落入溪川河中,造成傷亡,直到兩百年前,這種傷亡才大大減少,甚至沒有。”
“那一刻,我想我摸到了真相。”
“順着那些資料,我找到了醉夢樓。”
“醉夢樓?”夏小五疑惑道,“我以前還和醉夢樓有聯系?”
她剛一說完便立刻對上了號:“你是說,我被賣去的那個青樓就是醉夢樓?”
宗信點了點頭:“當初的醉夢樓的确是青樓,那位幫你的好心人是當時的花魁——牡丹。”
*
兩百年前的醉夢樓不像今日一般只賣藝,它是溪川城及其附近大名鼎鼎的青樓。
花魁牡丹,醉夢樓的金字招牌。
牡丹自小便被賣到醉夢樓,期初她也反抗過,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讓她學會了逆來順受,她也見到過很多姐妹,最初也是反抗,後來也随着她一樣,接受了現實。
直到她遇見了夏小五。
那一晚,是她生命裏最轟轟烈烈的一晚。
那位叫夏小五的姑娘反抗得真厲害了,幾個大男人都攔不住她。她砸桌子,摔椅子,又舉着花瓶敲腦袋,一片混亂,哪怕她被打倒在地,她也會立刻扛着砸在身上的拳腳爬起來,狠狠地咬回去。
猩紅的血流了滿地,她自己也是傷痕累累,可她就像野獸一般,拼命的掙紮着。
她站在樓上看着這場鬧劇,有點驚訝于她的厲害之處,但心中并無波瀾,直到她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雙疲憊的,不屈的,仿佛閃着光的眼睛。
那一刻,她想,命運是什麽呢?
它就是個賤人!
一個醜東西般的賤人!
讓她,讓她的姐妹們,讓這位叫夏小五的女孩兒,陷入囚籠,身不由主,哪怕拼了一身血肉,碾碎渾身的骨頭,也不過徒勞。
可是,憑什麽?憑什麽她們就要白白忍受命運這個賤人的欺淩?憑什麽她們就要屈服?她們各個如花似玉,多才多藝,正是花兒一般盛開的時候,也必須是花兒一般自由自在,肆意盛開的時候!
于是,她幫了夏小五。
她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的時候,一把火燒了這醉夢樓。
雨夜裏,她匆忙塞給夏小五一袋銀子,讓她快跑,随後她潛入黑暗中,看着那滔天的火焰,她想,該是改變的時候。
縱使窮盡一生,她也要讓這罪孽的醉夢樓消失得幹幹淨淨。
她要讓一個如花園一般新的醉夢樓,踩着舊址,拔地而起。
她要将命運那個賤人踩在地上,狠狠地摩擦。
*
宗信道:“兩百年前的牡丹有記日記的習慣,她的日記本還完好地保存在醉夢樓中,也是從那個時候起,醉夢樓裏發生了改變,歷經兩百年,走到了如今。”
夏小五聽得目瞪口呆。
好家夥,兩百年前的牡丹當真是勇士!
放火燒樓,野心随風起,比焰高,誓與命運争美醜,該說不愧是花魁牡丹嗎?
不過話又說回來,愛比美這點竟然頑強地流傳了兩百年,當真是了不起。
夏小五心中又是贊嘆,又是無奈,只能再說一句:“不愧是花魁牡丹。”
說完,夏小五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心中擔憂,連忙問道:“那她們也知道我是水鬼這件事了?”
宗信點了點頭。
夏小五沉默片刻,心中忐忑,她問道:“那她們……有說什麽嗎?”
宗信:“這個等我們回到溪川城後,她們會親自告訴你。”
夏小五嘆了口氣:“好吧。”
這種事情常人一般很難接受,能拖一時是一時吧。
“你繼續說吧。”
宗信:“在查到了這個信息之後,我又順藤摸瓜,找到了秋水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