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蓮花塢的弟子們已經在問道廣場上堅持了七天七夜,前面的人體力不支,後面的人立刻就替補上去,七天的夜以繼日,不眠不休,才能勉強維持住封印不再趨于破滅。
沈塵心站在人群末尾,仰頭去看,目光中盛滿了擔憂,“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司徒晚楓抱着手臂走到他身邊,掃了眼下餃子似的躺了一地的蓮花塢弟子,搖了搖頭,不經感慨道,“蓮花塢果然大不如前了,看看看看,這都是一些什麽朽木,真不争氣。”
沈塵心回頭瞪了他一眼。
司徒晚楓聳了聳肩說:“瞪我幹什麽,我說的是實話。”
忽然遠處傳來一聲氣鳴,似雲蒸,如霧萦,朦朦所至之處,衆人的腳下青白磚石也開始輕微的顫動,這是,有人用卷軸秘鑰,解開了問道廣場的禁術。
沈塵心立刻回頭去看,司徒晚楓也随之轉身,下意識就擺正了姿态,目光中有些緊張,隐隐又有幾分期待的顏色。
是誰來了?
大霧散盡,玉峰鄉,水雲寒,蒼蒼山色,靜影沉璧,問道廣場的入口處,站着風塵仆仆的兩個人,意氣飛揚,品貌如仙,似騰雲駕霧,淩空飛降。
洛無雙大聲道,“抱歉,天各一方,千裏迢迢,我們沒來遲吧?”
司徒晚楓一臉興奮,跳起來對他們招了招手,“不遲不遲,你們來的剛剛好!”又撞了下沈塵心的肩,“喂,你們的救兵來了,這來一個頂你們一群,感動嗎?”
洛無雙走到他面前問:“诶,你怎麽也在這兒?”
司徒晚楓嘿嘿一笑,“這個嘛,說來話長……”
自從和陸靈運結下了梁子,司徒晚楓總是很樂衷于去看他的笑話。還專門花了大價錢找了江湖上做情報生意的大幫派,要第一時間掌握關于陸靈運的行動軌跡,以及各種風吹草動,好讓他及時的趕到現場吃瓜。
但現在,不是說這些雞毛蒜皮的時候,他便打個哈哈也就過去了。
當幾個人還在一臉懷念的問好敘舊的時候,陸靈運已将目光落在了的池水中央那團變幻莫測的魔氣身上,他凝神看了片刻,義正詞嚴道;“留仙劍,借我一用。”
沈塵心還未反應過來,洛無雙直接拔劍朝他丢了過去,“接着!”
沈塵心表情大變,下意識追了一步,“你們怎麽……!”
司徒晚楓和洛無雙立刻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攔住他,你一言我一語,給他擠兌的面如鍋底。司徒晚楓說:“借用一下而已,又不是不還了,你不至于這麽小氣吧,沈大俠。”
洛無雙說:“比起你這個半路主人,陸靈運更懂得如何運用留仙劍的長處,發揮它的優勢,這不正是蓮花塢請他回來的目的嗎?”
司徒晚楓說:“生死攸關的時候,就收一收你的小肚雞腸吧,沈大俠。”
洛無雙說:“廢物點心,好好看一看吧,你大師兄之所以是大師兄,因為他就是有這個本事,所以他坐得起這個位子,也擔得起這個名號。”
也不止他們三人,蓮花塢所有的弟子都擡頭看着那個背影,他一襲舊衫,一劍千浪,似乎撼動了山中的泉眼,似乎震碎了天外的雲霞,于是,漫山的風雨倒灌進他的衣袖,漫天的雲霓化作了他的衣袂,紛紛如北風吹雪,瑟瑟如長澗秋水。
大家都看到了,那個無所不知,無所不及,無所不通,無處不在的大師兄,他回來了!
司徒晚楓撇了撇嘴,“可惡,又讓他裝到了。”
将那道背影看了片刻,洛無雙說:“沈塵心,聽說你苦苦求索多年,但留仙劍意一直都無法頓悟,我想,今日或許就是你開竅的好機會。”
沈塵心一臉激動的問:“真的嗎?”
洛無雙回頭掃了他一眼,見他還算有點求知欲,上進心,便也不吝賜教,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讓陸靈運親自教學的機會可不多,你且沉下心來,好好看一看,學一學吧,看看什麽是真正的丹心一片,俠骨猶香。至于學不學的會,就看你自己的悟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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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塢雖大,弟子雖多,但可以托付重任的人少之又少,随着時間的持續延長,問道廣場上倒下的人還是越來越多了。
而這一次陸靈運的處境,和十年前終究還是不同了,盡管他還是他,但那些義薄雲天,氣沖霄漢,願意為天下大義,奮不顧身,舍生忘死的同門同學,他所有的手足至親,全都死在了十年前的那次血戰中。
一切都不一樣了,他這一次是孤身一人,身前身後,左左右右,沒有摯友,沒有同伴,沒有配合,毫無默契!不能交付後背,不能托付生死,現在的他,還能堅持至此,剩下的只有一腔孤勇,放手一搏而已!
洛無雙敏銳的察覺到了局勢的優劣變化,在那團魔氣,開始發散毒瘴攻擊弟子們的時候,立刻攔到其中一人的面前,一掌劈開一道魔氣,回頭大聲說:“上去幫忙!”
沈塵心和司徒晚楓相互對視了一眼,也縱身而入,立刻加入了戰局。
衆人皆在鏖戰,問道廣場遍地屍骸,一片混亂。而陸靈運眼前,無雲無風,無光無影,他仿佛站在一片蒼白的夢中,空無一人,空無一物,只有天地無色,萬象無聲。
陸靈運提劍環顧四周,大喊了兩聲洛無雙的名字,卻只有自己聲音的回響,響徹了整個問道廣場。
忽然一道魔氣出現在他面前,十分猖狂地圍着他兜來轉去,仿佛一個稚兒在掂量什麽新的玩具,俯視着,觀察着,有種居高臨下的喜愛;又或者像是一只狡詐的獵食者,正在調戲它的甕中之鼈。
陸靈運立刻指劍,與它招架,怒聲道:“來吧,我不怕你!十年前在同樣的地方,我已勝過你一回了,這一次,我照樣能行!”
他揮劍道:“而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就算敗了又如何,不過是十年前那場血戰延續至今,我也茍全至今,卻只有我成了最後一個赴死的人!我又有何懼!”
沒有日月更疊,不見流雲萬裏,鬥轉星移,陸靈運已不記得自己來到這裏多久了,只知道不停地尋找,不停地揮劍,但是所有的掙紮,就像頭頂上永遠的白晝,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擺在他面前的,永遠都是斬也斬不斷的夢,殺也殺不盡的魔,是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去的迷宮,拼盡全力也得不到的回應。
陸靈運擡頭望天,心中早就明白:“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心魔幻境。”它無需動手,只需要慢慢消耗掉自己所有的精力,将人活活困死在這裏,耗死在這裏,那麽就算了結了。
十年前的那場血戰,死了那麽多兄弟,都還沒完全封印的魔物,在十年後卷土重來,肯定是有備而來,從這個幻境就可以看出來,它的力量更強大了。他又有什麽辦法可以逃脫呢?
他陷落在一個蒼茫大地,一張無邊無際的巨網中,這是魔物專門為他織出來的一片虛無,他一介肉體凡胎,要想走出去,肯定要舍棄什麽?
可那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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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無雙一掌拍散一團正攻向她心口處的魔氣,不防另一團魔氣卻挨風緝縫,剛好襲她的面門,她旋身而應,只接到其中三分之二的威懾,而剩下的三分之一餘威,在她匆匆避讓之下,無意中扯掉了額上的縛雲紗。
塵封的記憶,如雲開月出,徹底覺醒了。
洛無雙忽然就停住了動作,一臉冷靜的環顧四周,對這場屍橫遍地,人間煉獄,冷眼旁觀,視若無睹。
衆人皆在鏖戰,無人發現,剛才還在酣暢淋漓的姑娘,忽然轉變了的眸色,以及她那條素色抹額下俨然并沒有什麽蓮花印記,只有一點朱砂,燦爛如火,灼灼其華。
洛無雙铮铮然站在原地,在人群中尋找了一番,目光越過重重的遮攔,無盡的紛擾。看見陸靈運正站在問道廣場的中心池水面前,屏眉閉眼,似乎在與什麽難纏的東西,做着激烈的鬥争。
記憶如洪水泛濫,将她困在其中,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她想起第二世的除夕之夜,少年少女們登高望遠,暢談理想,展望未來,他們并肩而立,身前是煙花萬重,身後是星河燦爛;
她想起了第一世的心心相印,心照不宣,是相逢一面,同程一場,不必說盡愛恨,不必算盡因果,他們的腳步順其自然,從不為誰而停留,從不為誰而紊亂,只要擡頭就是月桂清明,只要轉身就是燭光花影,只要偶爾瞥見你一眼,就還是心照不宣;
又想起他們在洛水河畔初見的時候,那個出塵不染的仙人,看她的目光意味深長,還有那句雲裏霧裏,似是而非的話……
眉間的朱砂隐隐發燙,似乎也在提醒着什麽?
洛無雙想明白一些事,心中便有點猶豫了,她抓住縛雲紗,回頭看去那個負隅頑抗的背影。陸靈運,快堅持不住了,他一個人快堅持不住了。
她回頭去看,長發拂過臉龐,縛雲紗飄去的方向,一片刀光劍影,紛紛亂亂,只有那個身影蕭然塵外,不染膏脂,如淩霜傲雪般,牢牢地釘在了她的瞳孔中,那麽深刻,又那麽沉痛。
如果是洛水河畔的洛無雙,管它什麽世事炎涼,人心不古,管它什麽天地無情,紅塵颠覆,她只要獨善吾身,何愁盛名不朽?但如果她是三十八蓮花塢的弟子,是陸靈運的同門同學,同心同德,她還不會這麽做嗎?
她攥了攥掌心的縛雲紗,終于還是下定了決心,将它重新帶上,再次投身戰場,與衆人并肩作戰。
她沒有理由退後。她有足以與陸靈運并肩的能力,可以與他交付後背,托付生死,可以與他共進退,同榮辱!
去啊!這一次出手,她是三十八蓮花塢的小師妹,也是洛水河畔的,洛無雙。
去吧,洛無雙永遠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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