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危素看來,原本整件事情就是謝憑,她喜歡的男生,一個普通人家的男生,為了救她出了事,不幸變成了植物人,更不幸的是他家裏負擔不起醫療費和住院費,将他抛棄在醫院裏,從此就當沒生過他這個兒子。
于是,她決定就由她來承擔一切費用,由她來尋找喚醒謝憑的方法。
偶爾,危素會覺得自己犧牲了這麽多,還顯得挺偉大的,謝憑醒來以後,肯定一輩子都不敢再跟她吵架了。
沒想到這背後全是謝家順水推舟的一個陰謀。
聽到謝銀萍說老鬼和謝憑都拒絕謝家對自己使用強硬手段,危素心裏不是不毫無觸動的,只是這些微的觸動,并不能夠将她心中的苦澀沖淡半分。
其實謝憑失蹤之後,尤其是老鬼挑明真身之後,她設想過很多種可能。
她知道有些東西就藏在迷霧後面,她也再三告訴過自己,不管面對的什麽,都要去接受。
然而,迷霧被撥開了,她仍舊難受得無法自抑。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陷入這樣荒謬的境地。
說實話,被利用,她并不感到很難過。
在本質上,人原來就是被利用着,又利用着別人的一種生物。
有人利用,才能體現出自身價值;利用別人,才能換取自己想要的東西。這不過是一種各取所需的方式,互惠互利,很公平。
讓她難過得幾乎要呼吸不過來的,是被欺騙,被背叛。
一個是老鬼,一個是謝憑。
果然,最親近的人捅出來的刀口最深最痛。
危素沉默良久,謝銀萍倒是很有耐心地等着。
她以為危素會發作,會破口大罵,會撂挑子從此不幹了,她甚至已經想好要怎麽勸服她繼續替謝家辦事。
不料危素只是站起身來,面無表情道,“說完了?那我走了。”
她這樣的反應實在出乎意料,謝銀萍的嘴唇幾張幾合,硬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危素沒有耐心等她組織語言,轉身就要走。
“這麽好的茶,不喝一口就走?”
危素頓住,循着聲音的來源看了過去。
是一個中年男人,大概是裏面有一間內室,現在他才走出來。
他頭發灰白摻雜,臉上別的地方倒沒什麽皺紋,只是臉頰上兩道法令紋非常深,像是拿鑿子刻上去的,叫她第一眼就印象深刻。
他樣貌、身形以及穿着打扮都十分普通,唯獨那兩只眼睛,閃着銳利的精光,一看就不是個好相與的主兒。
見到來人,謝銀萍低低叫了一聲:“哥。”
危素皺眉,萍姐既然是謝憑的姑母,那被她喊哥的人豈不是……
謝憑的爸爸?
謝正永整了整衣服,在主座上坐了下來。
他看向危素,慈藹地問道:“這就是小素吧?坐。”
他的嘴臉看起來有些做作,危素一見就有些反感,但他的話語裏有一種令人難以違抗的壓迫感,她不知道怎麽的,就坐了回去。
他端詳着她,像是在打量一件擺在貨架上的商品,那目光讓危素不舒服極了。
謝正永評價道,“嗯,長相還是蠻标致的嘛,就是這裏——”他指了指她左眼下方那一小道黑印,“有些不大好看。”
之前他并沒有在危素身上寄托太多希望,因此也就沒有十分在意這個女孩,都是随便聽聽下屬的彙報。
他只見過危素的照片,要說跟真人面對面坐着,今天還是第一次。
“不過沒關系,大虺出來之後,你這印子就會消失的。”他接過謝銀萍遞過來的茶盞,吹了吹上面的茶沫,呷了一口。
危素冷笑一聲,是的,黑印沒有了,她的左眼也就瞎了。
謝正永的語調不慌不忙,繼續道,“小素啊,我知道你現在不太高興,但叔叔說句你可能不愛聽的,你想進謝家的門啊,多少還是需要一些磨煉的,想想看,阿憑畢竟是謝家長子,你總不好空着手進門吧……”
危素死死抓住椅子扶手,克制着心頭怒火。
不高興,她僅僅是不高興而已嗎?
她幾番出生入死,在他看來竟然能用一個簡簡單單的“磨煉”輕易帶過,還把欺騙和利用說得這麽理所當然——難不成真是人老臉皮厚,什麽話都說得出口?!
憤怒到極點,她反倒輕輕一哂,“您放心,我今天就在這兒發個誓,要是我危素真的嫁給了謝憑,那我就不得好死,屍骨無存。”
說到末了,幾乎是在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從齒縫裏迸出來的。
謝憑踏進門的時候,聽到的就是危素這樣的一番話。
他臉色不由得一白。
謝正永聞言,也怔了一下,“小姑娘,年紀輕輕,說話倒是狠絕……”
他瞧見門邊僵直站着的謝憑,臉上的神色頓時收斂了起來,又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似乎在等着看接下來有什麽好戲。
危素背對着門,并不知道自己找了許久的那個人就在身後。
謝正永和謝銀萍兩兄妹都沒有說話。
謝憑向前走了一步,嘴唇輕輕顫動,喉嚨發抖,良久,才吐出了兩個字:“小素。”聲音如同被砂紙打磨過一樣嘶啞。
猛然間聽到這又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危素不由得渾身一震。
她甚至不是很敢回頭,盡管她知道自己并沒有做錯什麽。
他和她之間的距離,到了這一刻,幾乎連咫尺天涯都無從形容了。
一片死寂之中,危素深深地呼吸一口氣,站起來,轉身看向謝憑。
那張無比熟悉的臉上,帶着滿滿的歉疚和慌張。
她從來沒有覺得他如此面目可憎。
謝憑完全不曉得說什麽好,茫茫然地憑感覺伸出了手,指尖還沒碰到她的皮膚,她就警醒地往後退了一步躲開了。
那樣的抗拒,就好像他手指上淬了毒。
“對不起……”謝憑讷讷地說道。
危素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這三個字,毫無意義的三個字。
她在庫木塔格差點被流沙吞噬的時候,他在哪?她在巴朗山被山魅所困的時候,他在哪?她在天水圍被怨魂詛咒的時候,他在哪?
現在他來說對不起,倒是輕巧得很。
她暫時不想跟他講話,也不想見到他的臉。
危素冷冷看着他,說道:“離我遠點。”
她怒火攻心,還以為這句話說出來會是字字铿锵,将她的怨氣全部撒出來,撒個痛快,沒想到,真正從嘴裏出來的時候卻是輕飄飄的。
好像是已經累到了極點,沒有半點氣力了。
謝憑呼吸一窒,只覺得兩邊的太陽穴都跟着突突直跳起來。她聲音很輕,卻每一個字都敲打在他心上,疼得他每喘一口氣都覺得胸口在疼。
寂靜如死的石室內,突然響起了有節奏的敲擊聲,篤,篤,篤,聽起來像是什麽東西打在地板上。
危素和謝憑同時扭頭看去,是一位身穿灰色長袍的老人。
白發蒼蒼,下巴上有同樣雪白的山羊胡,眉心刻着深深的川字,看上去歲數已經很大了,但是他面色紅潤,精神矍铄,身子骨應該還很健朗。
他手裏拄着龍頭拐,慢悠悠地從內室裏走了過來,腳紮紮實實踩在地上卻無聲無息,所以剛才只有拐杖尾敲地板的聲音。
一見到他,謝銀萍立刻畢恭畢敬地站了起來,“爸,您來了。”
謝憑也低低地叫了一聲:“爺爺。”
原來是謝憑的爺爺。
老鬼見他出現像是吃了一驚:“謝老爺子怎麽來了?”
謝銀萍連忙開始重新沏茶斟茶,謝正永見狀,也趕緊站了起來,把主座讓出來,弓着腰請他坐下:“爸,您坐。”
“今兒這裏真熱鬧,一下子來了三位客人。”謝老爺子的聲音慢條斯理地響起,滄桑卻內勁十足,在石室內竟然激起小小的回音。
危素聞言暗自覺得奇怪,在場的除她之外都是謝家人,要說客人,那應該也只有她一個,不知道哪裏來的三位客人?
很快她反應了過來,她算一個,老鬼也算一個。
可……第三位客人指的是誰?
聽到這話,葉雉終于現了身。
他唇角微勾:“謝老爺子好眼力。”
之前,謝憑進來的時候心中着急,并沒有把身後的石門全部拉上。
所以此時,葉雉就慢騰騰地穿過了半開的石門,兩手插着褲袋,表情優哉游哉的,仿佛不是闖入了別人的地盤,是在自家的後花園裏遛彎。
謝老爺子笑眯眯的,他端起了茶盞,“是晚輩們太輕忽咯。”
謝正永和謝銀萍頓時面色一白,異口同聲,“爸,請您原諒。”
兩人沒想到自己竟然會連外頭有人來了都沒有注意到,甚至不知道那個人已經在那裏站了多久……
或許不是因為他們疏忽,而是對方把氣息藏得太好。
謝老爺子擺了擺手,問道:“不知道這位年輕人怎麽稱呼呀?”
葉雉想了想,還是決定點明身份:“葉家,葉雉。”
聽到這話,謝正永和謝銀萍不由得對視一眼,臉色微變。
謝老爺子看起來倒是沒什麽反應,只是他手中的茶盞裏,原本光滑如鏡的茶水表面在剎那間微微地起了一絲漣漪。
當然,誰也沒有發現。
他似笑非笑:“噢,原來是葉家的長子。”
危素:“……”
她道歉,她向被自己誤以為是私生子的葉雉道歉。
作者有話要說: 裝逼王閃亮登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