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夜半時分，天地無聲，也無多餘的走動，除了巡更守夜人，大半個建康城都陷入了沉睡之中。西州城連府自然也是如此，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幾個家丁輕手輕腳的鑽過了拱月洞門，提一盞明明滅滅的燈火，擁一懷零星的微茫，驅着光挨個院落一一巡查，人們一波一波的換班，走在游廊上，走在夜色中，來來往往，反反複複，卻沒發現府上新來的表姑娘，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小公子的床前。
床上的少年雙眼緊閉，睫羽微顫，似乎被夢魇住了，雙手緊握成拳，抓住羅衾一角，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仿佛避雨的人撿到了一張荷葉，于是心花怒放，于是欣喜若狂，于是患得患失。
他看起來睡得很不安穩。
洛無雙席地而坐，點着下巴輕輕地靠在床沿上，一臉複雜的去看他的睡顏。忽然腦海中湧現了一句話，清風忽送，滿眼雲煙。
而人生閑愁，一晃百年，百年一晃，前塵往事俱已成煙，捉不住也看不見，恍然中不禁感慨，自無憂山莊的最後一面，自無量山的最後一眼，竟然都已經過了這麽久了，久到這一世的他已經是個半大的少年了。
這段時間的相處，洛無雙算是看出來了，這孩子幾乎是油鹽不進，一顆心嚴防死守，對每一個試圖靠近自己的人，都有着近乎最大惡意的揣測。
洛無雙知道他對自己并沒什麽好感，因為這些年，來連府打秋風的人太多了，每年總有那麽幾個蓄意不良，居心叵測的所謂的‘表姑娘’被掃地出門。
如今正值大公子的适婚年紀，他對自己有所防備也屬正常。
洛無雙倒不在乎被誤會，她之所以會捏造出遠方表親的身份，就是為了有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住進連府，事實證明，她這麽做是對的。初見那一面她已經查探過連星的體質了，他身體裏有舊傷，如果不趁早調理，恐怕這輩子，他會落得一個早夭的下場。
至于他這個乖張狠辣的性子，倒是很令人頭痛。掰肯定是要掰回來的，因為隐藏在心底的沉疴，有的時候往往比身體上的病痛，更能稱得上是一種非人的折磨。
連家的門風不錯，人口也簡單，更沒什麽後宅不安，兄弟反目，嫡庶之争，老夫人是個頭腦清醒，慈祥和藹的大長輩，大公子連文柏也是個溫柔穩重，脊梁骨一樣的大哥哥，按常理來說不應該教養出這樣一個刺兒頭。
說起來，連星的性格之所以這麽別扭，卻與發生在他幼年時期的一段往事，息息相關。那年的連府在仇家的算計之中走了下坡路，連續數年疲于奔命，動蕩不止，他的父母也因為仇家的報複，在某一日外出後回家的路上，被洩露了行蹤，為山匪所伏擊，雙雙殒命于刀口之下，随行的連星也因此落在了那群沒什麽道德底線的惡棍手中，用一種非人的手段，折磨了整整半年，才被解救生還。
山匪被圍殲的那一天，衆人尋遍了整座山寨都沒找到連星，在大家都以為他已經遭遇不測的時候，有人無意中掀開了一間茅草的狗舍，忽然驚呼了一聲，“人在這裏！”
老夫人聞聲一喜，跌跌撞撞地跑了去，在見到了那個被全家千嬌百寵長大的小孫子，此時正瘦骨嶙峋的蜷縮在一間狗舍，身上還是半年前離家的時候由她親手整理過的那件錦繡衣料，半年的時間，已經衣衫褴褛，遍體鱗傷了。
茅屋被掀開的一瞬間，草屑與微塵紛紛揚揚如落雪，他睜着烏沉沉毫無生氣的一雙眼睛，看見日光傾洩，也沒泛起半分的光彩，竟還下意識的往角落裏瑟縮了一下。
年過古稀的老人，忍不住當場失聲痛哭。
如此般小小年紀，在經歷過家族的傾倒，又親眼所見雙親的慘死，又經歷過一段漫長又悲慘的連畜生都不如的日子，當初那個朝氣蓬勃，見誰都是一臉言笑晏晏的孩子，性格發生了巨變。
或許也是因為出于彌補心理，老夫人和大公子，對于這個年少失怙，又經歷過那樣的慘象，才逐漸變得喜怒無常的連星，總是憐惜多于訓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由着他的性子。
洛無雙看着正陷在夢魇中不可自拔的少年，又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這孩子的本性其實并不壞，但是心弦繃得太緊，處處小心，處處防備，就怕有朝一日不堪重負，心弦一斷，傷人傷己。
洛無雙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喚了兩聲他的名字，并悄悄驅起法術，融入他的夢魇之中，“……星兒，不要怕，我會來找你，陪你一起面對曾經，也會陪你走出回憶……我陪着你，直到東風破曉，直到飛瓊萬頃……”
洛無雙漸漸靠倒在床榻邊，陷入夢魇的那一刻，并未察覺到正為噩夢所困擾，酣睡不醒的少年，忽然反握住了她的手。
少年的睫羽飛顫，似乎掙紮着想要醒過來，卻一直力不從心。
而相握住的雙手，這是在無數個夜深人靜的時候，無人所知曉的，屬于他們的心有靈犀。
被困在夢魇中的連星顯然更小，那應該正是他當年的年紀吧。他一身破衫，滿目惶恐，赤着腳在夜色中飛快地奔跑，他氣喘籲籲地跑了整整一夜，來來回回反反複複，卻走不出那條無窮無盡的山路，或許是道路太過崎岖，也或許是夜色太過昏茫，他無數次拔足狂奔，又無數次回到了原點，還是天公不作美啊，讓他精疲力盡，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身後的追殺聲朝他漸漸聚攏，山匪馬上就要追過來了，他卻渾然不覺，只是仰着頭看疏朗的月光，從頭頂上悄悄散落，不知過了多久，那天上的雲流聚聚散散了好幾遍，露出星辰萬裏，無邊無際。
忽然身前響起了一道聲音，“星兒，快起來了！”
他漸漸潰散的雙眼忽然一定，瞬間就從地上爬了起來，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前的姑娘。
洛無雙說：“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吧。”
是啊，快起來吧，快離開這裏吧，快和她一起走出去吧！
他一臉堅定的點了點頭，将手搭在了她的掌心上。
室外有打三更之聲。
連星猛地坐了起來，四下一顧，空無一人，而窗外是皓月千裏，長煙一空。
掌心的餘溫，讓他有點恍惚，竟不知夢裏夢外，身在何處？
他曾在那個土匪寨子裏茍活了半年了，那些亡命之徒不打算殺他也不想輕易放過他，他們不求財不求富也不求什麽好的出路，就是單純的人品差心眼壞，似乎以折磨權貴的孩子，以平心中的怨氣，亦或者是對這個吃人世道的怨氣。
一開始，他也曾一身骨氣不吃一口唾來之食，但是長久的打罵折辱總會讓人學的乖順一點，他也在各種拳打腳踢之中漸漸悟出了一些道理，人只有适當的示弱才會讓自己過得好受一點，于是他也試過匍匐在地乞憐求饒，像個唱花戲的醜角，又滑稽又可憐，換他們一個捧腹大笑，然後多多少少也能換來一點點的大發慈悲，讓他得以在棍棒或者拳腳之下艱難的喘息。
這些當然不足以擊垮他，不足以推翻家門長輩給他的淳淳教導，他心中的那根脊梁從不對任何人彎下，于是，他也試過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裏放聲的吶喊，也試過在黑夜中跌跌撞撞的逃跑，但卻失敗了，換來的是更加變本加厲的對待，是一條拴狗的鐵鏈子，還有被強灌下的無數令人作嘔的潲水。
山匪們總是哈哈大笑着羞辱他，說今時不同往日了，你爹媽都死了，親戚也對你不管不問，因為連家已經有一位出色的大公子了，既然如此，誰又會在乎你的好賴死活？你就留在這當我們的看門狗吧，這活計最适合像你這種一無是處的小廢物了，我們管你吃管你喝，一輩子這麽活下來，其實也比你們那差不了多少嘛。
在這樣一種環境下茍活，他就是想一了百了都很難。他那時候年紀還小，也沒糾結到底應該怎麽去一了百了，只是望着無邊的夜色無邊的天空，獨自發起呆來。
每一天的午夜，對于他來說，總是很難得的清淨之時。小時候是這樣，長大了也還是這樣。
就像今晚，就像夢醒後的他，若有所思，若有所失。
其實他心裏很明白，幼年的遭遇，化作了一段令人無法自拔的夢魇，束縛住了他的腳步，把控住了他的心神，将他夜夜拘在其中，讓他不眠不休不知疲倦的奔跑，卻身不由己，卻不由自主，永遠也逃不出那段過往。
因為無論時光回溯多少次，現實中的他都沒有逃過那次的追捕，而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夢中的他，居然逃出去了，他一刻不停的追着那個姑娘的背影，居然就這麽走出去了。
而這一次的結束，是夢醒了，魇散了，是真正的東風破曉，積雪初融了！
從此以後，每一天的午夜，不單單只是一個無人知曉的對月軒窗，無人知曉，更是相逢一面的感動，掌心中的溫暖，快意的胸懷，還有在漫天星辰下的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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