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素掀開被子,在床上站了起來,空調口的冷風掃在她脖子後面,激得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她仰起頭,盯着天花板雪白的壁面上那好似一張人臉的水跡。
這玩意兒一開始就有嗎,還是後來出現的?
她完全想不起來了。
危素問:“是不是樓上在漏水?”她踮起腳尖,伸出手,想去觸碰一下,但突然把手猛地一縮,“它的顏色在變濃。”
剛開始的确是淺淺的灰色,如果說是樓上漏水滲了下來,恰巧滲成人臉的樣子,她也覺得勉強解釋得通。
然而,那顏色逐漸濃郁起來,像是有人拿着墨筆在不停勾勒臉的輪廓和眉眼,到最後,水跡浮動着,顏色深得仿佛下一秒就會有什麽液體滴落下來。
手腕上系的紅繩古銅鈴猛然作響,老鬼大喊一聲:“躲開!”
滴答——
危素立刻往床下一跨,沒想到步子邁得太大,沒穩住身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尾椎骨老疼老疼的。
她坐在地上,一時沒緩過神來,直到老鬼叫她:“喂。你是摔傻了嗎?”
“……我躲遲了,”她無奈道,“有東西滴到我肩膀上了。”
她能感覺到,剛剛有一瞬間,有滴涼涼的東西墜落在了她的右肩膀上,她甚至聞到了一股腥沖的味道。
危素把頭發撥到另一側,去看自己的右肩,睡衣看上去幹幹淨淨的,什麽也沒有,她用手去摸,也感覺不到濕意。
她用手撐着地板站了起來,也顧不上穿拖鞋,光着腳就跑進了衛生間裏,對着鏡子,把衣服一扯,露出右半側的肩膀。
——在肩峰位置的皮膚上,赫然多了一點原來并不存在的黑斑。
“老鬼,這怎麽回事?”她還算冷靜,用手戳了戳那塊地方,不痛不癢,“我是不是快要變異當蜘蛛俠了?”
“虧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那你倒是說怎麽辦啊。”她湊近鏡子,想讓老鬼看得更清楚一點,然後她對那塊黑斑比了一個用刀割的手勢,“削下來?”
“我現在沒辦法确定。”老鬼的語氣頗為無奈,“不過,既然是樓上滴下來的東西,還是到樓上看看去吧。”
危素将衣服攏好,回到房間,牆壁上挂的電子鐘顯示現在是23:30。
她打開木箱,從最底層抽出一個鼓囊囊的布袋,白色的布面看上去已經很陳舊了,微微泛黃,上面繡着一朵荷花和一個倒過來的“素”字。
這布袋跟了她很多年,是她高中上手工課的時候做出來的,被她用來裝校卡、鑰匙和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件。
到後來,那些東西都派不上用場了,她就用它來裝別的東西。
她從袋子裏倒出兩枚小小的桃木釘,牢牢地握在掌心裏。
“走了,拜訪咱們的鄰居去。”危素披上薄外套,故作輕松地說道。
站在1803門口,危素攏了攏衣服,伸手叩響了面前的鐵門。
“你好,請問有人在嗎?”她擡高嗓門,“我是樓下的租客。”
她的話音一落,周圍就再沒有任何聲音,房子裏也沒有傳來半點動響。
昏黃的樓道燈下,她莫名覺得空間有些逼仄,好像四面的牆壁都在不斷向她壓來一樣。
“你要不試試,用粵語再說一遍?”老鬼煞有介事地建議道,“香港的鬼嘛,很有可能聽不懂普通話。”
危素哭笑不得,雖然覺得這個假設不太能成立,但她還是決定用她那蹩腳的粵語試一試,正要開口時,一只手從後面搭上了她的肩膀。
“誰?!”她被這毫無預兆的一下子吓得頭發都快豎起來了。
因為拿不準對方是人是鬼,一時間也不敢輕舉妄動。
她斜着眼睛,飛快地觑了一眼那只大手,手指修長,指節明顯,指甲修剪得整齊幹淨。對方掌心的溫度正緩緩透過她的外衣滲到她皮膚上,顯然是個活人,她心底微微松了一口氣。
猛地轉身,她揮開那只手,裝作受到極大驚吓的樣子,瞪大眼睛看向對方。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他五官端正,身材高大,肩膀很寬,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男人戴着一副金絲邊眼鏡,平靜的目光透過鏡片投在她身上,毫不掩飾自己的打量:“小姐,你深更半夜站在我家門口,還要問我是誰?”
她剛才喊那句“誰”用的是國語,他也就用一口生硬的港普來跟她對話。
危素在看清楚對方的臉之後,立刻就認出了他是誰。
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這個看上去比精英還要精英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秦留歌的丈夫,鬼妾的飼主,家暴的人渣——喬炜。她在網上看過他的照片。
危素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遇到他。
“我……我是1703的租客,”她還沒組織好語言,有些支支吾吾的,然後想到自己是占理的,把腰板一挺,指向1803的門,“你來得正好,你們家漏水漏到我房間來了,我當然要上來問問。”
“漏水?”喬炜顯然不相信她的說法,“小姐,我将房子購置在這裏,當然是因為它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頓了頓,“你是新近搬來的?”
“是啊。”危素也知道說這種高級公寓漏水是個冷笑話,但她仍直視他的雙眼,“我講的都是事實,麻煩你盡快處理。”
跟說話彎彎折折的文化人交談起來,她竟然也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些官腔。
她在心裏不由得冷笑一下,還“麻煩你盡快處理”,要放在往常,她說的肯定是“你丫的趕緊給我收拾妥帖”。
喬炜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掏出鑰匙,一邊開門一邊問:“怎麽稱呼?”
“哈?”危素不知道他怎麽會突然問這個,“我姓危。”
“哦,危小姐。”他微微推開門,半掩的門縫裏漏出黑暗的顏色,“要不要進來坐一坐,喝杯茶?”
他的目光集中在她左眼邊那道黑紫色的紋路上。
“不用,太晚了,喝茶我會睡不着的。”危素後退半步,握緊了手中的桃木釘。
孤男寡女,以對面這個男人高大的體格,她要是真的踏進去了,他想幹什麽都很容易。興許他們還會打上一架,當然,不是妖精打架的“打”。
“那就改天再說吧。”男人臉上沒什麽表情,“漏水的事情我會盡快處理的。”
危素點點頭,只是看着他,沒有采取任何動作。
“危小姐是需要我送你下樓嗎?”喬炜問。
她笑了笑:“我需要你走進家裏,把房門關好。”然後她才會轉身下樓。
“危小姐戒心很重,這是好習慣。”他沖她微一颔首,關上了門。
危素松了一口氣,她有些抑制不住好奇心,把監控的事情抛在腦後,将左眼對準鐵門上的貓眼,低聲問:“老鬼,能看見什麽嗎?”
半晌,“沒有,一片烏漆抹黑的。”
她愣了愣,“回了家,不開燈?”
還是說……門背後的他,也正好在用這個貓眼窺視她?
一股涼意漫上脊背,她不敢再多待下去,趕緊離開。
回到1703,危素哐地一聲倒在柔軟的床上,順手把手心裏兩枚沾着她汗液的桃木釘塞進了枕頭底下。
她望着天花板,那灘“水跡”已經褪去濃黑的色彩,恢複成了她第一眼看見它時的模樣,以一張灰敗的臉,靜靜地窺視着這間屋子的動靜。
她靈機一動,把床頭櫃上擺的手機拿過來,點開照相機,放大,再放大,咔擦一聲,将它拍了下來。
危素看着屏幕上還算清晰的照片,“好像是個女人的臉。”
老鬼說:“不是好像,百分之百是女人。”
她放下手機,摸了摸自己的右肩峰:“老鬼,你說我會死嗎?”
那點黑斑,雖然沒有給她帶來任何不适感,但也不可能是什麽好兆頭。
“人都會死。”它一副沒心沒肺的口吻。
危素翻了個白眼:“可我不想現在死。”
現在是錯誤的時間,不适合死亡。不過,就算是七老八十的戴着氧氣罩躺在病床上了,她也還是想對死神說一句,大爺您改天再來吧。
老鬼沉默半晌,吐出一句話:“放心,你不會死,我不會讓你死的。”
危素聞言,心裏不由得泛起了些許溫情。老鬼一張臭嘴總不饒人,原來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對她總歸有幾分情誼在。
她張張嘴,正想講幾句好聽的話,老鬼繼續道:“因為你死了我也就玩完了。”
危素立刻冷冷道:“閉嘴,我要睡覺了。”
她關上燈,給自己攏好被子,枕頭很軟,她小半個腦袋都陷下去了。
夢如一蓬巨大的烏雲飛快地朝她籠罩過來。
她莫名感到片刻的窒息,指頭微動,腳也不由自主地輕蹬了一下,卻還是很快被那片雲投下的陰翳卷了進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是一秒,又仿佛是半個世紀,危素唰地睜開了雙眼,觸目所及是夜晚帶來的暗色。
周圍擺放的家具影影綽綽的,好像幢幢鬼影,一刻不停地在扭曲變形,生長又消亡。
危素揉了揉太陽穴,皺着眉頭想:我睡着了?我沒睡嗎?
房間裏很安靜,只有空調運作發出的細微聲響。她擡頭看向空調上顯示度數的小屏幕,“25”這個數字在黑暗中放着冷白的光。
這麽低?她睡覺前明明調到27度了呀。
——不正常,一切都不正常。
她原本有些迷糊的腦子猛地清醒了過來,連忙伸手往枕頭底下一探,那裏原本應該有兩枚桃木釘的,現在卻空空如也。
“老鬼!”她叫道,“怎麽回事?”
對方毫無聲息,就像在巴朗山雪地桃林裏那次一樣。
危素環顧四周,愕然地發現她身上蓋的被子原來是斑點圖案的,現在卻變成了條紋;立在角落裏的棕色行李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盞造型古怪的落地燈;她原本的床是在房子正中央的,現在卻是靠窗……最重要的一點在于,她的房間,根本沒有眼前的這麽大。
——這不是她的房間!
誰把她帶到這裏來的?!為什麽……她竟然一點感覺也沒有?
危素心驚,有些不受控制地掀開被子,跳下了床,往外面走去,總覺得自己身上有哪裏不對勁,卻說不上來。
走動中,一绺卷發從身後蕩了過來,很長,垂到她的腰際。
危素心裏咯噔一聲,如果她沒記錯,自己留的是及肩黑發,也沒有燙過。
她沒有這樣纖細白皙的手腕。
她也沒有這樣一條柔順貼身的絲綢睡裙。
“啪”,衛生間裏,燈亮了。
她看見香槟色的鏡框上雕刻着繁複的洛可可式花紋,巨大的鏡面上只映出了一個女人的身影,那個女人沉默地和她對視着。
她不是她。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突如其來的二更。
對于危素而言,紅繩古銅鈴的作用就相當于彈幕“前方高能預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