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兩天後，白敘回到漁村，她把魚鱗還給了鯉素，還把在貓巷的經歷和他說了一遍。鯉素聽後表現得異常平靜，他說總有一天會有人為他寫信的。之後，鯉素還讓白敘每天向他許一個願，如果她不同意，他就去吃別人的願望，面對鯉素的威脅，白敘只能妥協。自那以後，白敘不是在擠破頭地許願就是在和鯉素去實現願望的路上，雖然她的願望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小事，但鯉素每次都會不厭其煩地去幫她實現。不覺中，白敘已漸漸習慣了鯉素的存在，而鯉素的存在除了白敘可見外，其他人都不可見，這也導致了時常有人看見白敘在路上對着空氣自言自語，只是他們都早已見怪不怪，畢竟能成為守燈人的都不是一般人。
慢慢地，在和鯉素相處的過程中，白敘發現鯉素就像一面鏡子，鏡中人是什麽樣他就會變成什麽樣，他的善與惡全來自于鏡中人，如果他想要變回原來的模樣，他只能等破鏡之人出現，而這個破鏡之人很可能就是她自己，因為她已經動了想給鯉素寫信的心思。可當心思付諸行動後，白敘又猶豫了，她如果把信交給鯉素，鯉素就會和當初約定的一樣變回魚書，這也是她想看到的結果。但現在她心裏卻冒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她不想鯉素消失，她想讓他活着，所以出于私心，她藏起了信，直到發生那次變故。
某天中午，白敘帶着鯉素去山中尋願。在他們外出時，有一頑童誤入霧池，在古燈下撒尿，破了鯉素的幻術。古燈變回烏龜後，把小孩兒吓得大哭，哭聲引來了附近的大人。他們在發現古燈不見後，陷入了恐慌，紛紛上白家讨要說法。後來，白敘滅燈放妖的事在漁村鬧得人盡皆知，白敘和爺爺乃至整個白家都成了衆人讨伐的對象，他們甚至還把白敘關進地窖，以斷糧絕水來懲罰她。那一刻，白敘才看清，原來困住她的不是守燈人而是這群和她生活在漁村裏的人，在他們眼裏白家就該永遠受罰守燈，但真正造成這一切的難道不是他們自己生出的心魔麽。
看着心灰意冷的白敘蜷縮在角落，鯉素心裏很難受，他想救白敘出去，但卻被她以不想再生事端為由拒絕了。可白敘終歸只是普通人，哪裏經得住這非人的折磨，最後沒辦法，為了保護白敘，鯉素選擇了去吃別人的願望，他還親手把那些欺負過白敘的人都困在了他編織的夢魇裏。
在懲罰過那群人後，鯉素就躲進了霧池，他怕白敘怪他沒有信守承諾，他還擔心自己被心魔反噬後的模會吓到白敘。但他不知道的是，從地窖出來的白敘一直去霧池找他不是為了要責怪他，而是因為她想見他。也就是從那天起，鯉素和白敘的關系就在漁村傳開了，他們都說她是叛徒，是禍害，但白敘從始至終都沒為自己辯解過，因為她知道這群人只會相信他們所相信的。
無奈之下，白家人只能瞞着白敘偷跑到山上去請當年的小和尚下山收妖。對于白家人的突然到訪，小和尚并未感到意外，他知道不管過去多少年，只要魚妖還在，漁村就永無安寧，所以他答應了白家人前去一試，結果在下山途中就被夏之生敲暈後抹了記憶關在山洞裏，夏之生則化成了他的模樣，冒充他下山收妖。其實，白敘回漁村的那天，夏之生因心有顧慮就偷偷跟着她回來了，沒想這一回竟讓他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鯉素又變成了當年的模樣，只是這一次他似乎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傍晚，白敘聽說有個和尚正趕往霧池後，就慌忙從抽屜裏拿出信件準備出門。當她剛踏出房門時，爺爺就從身側一把拽住了她，搖着頭讓她不要出去，否則就回不來了。但白敘去意已決，這一次，她無論如何都要去見鯉素一面。看着白敘堅定的眼神，爺爺知道是時候該放手了，白敘已經可以為自己的人生做決定了，而他這把老骨頭也早已護不住她了。
在和爺爺告別後，白敘就朝着霧池趕去。一路上，凡是見到她的人都會朝她人扔石子，很快，人越聚越多，他們還故意堵住她的去路，逼得她只能往回退。當她退至海邊時，所有人都圍了上來，他們就像看怪物一樣看着她，議論着她，那一張張開開合合的嘴似要将她生吞。在她快要被逼得窒息時，一股熟悉的氣息突然從四面襲來，緊緊包裹住她，為她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音。白敘知道這氣息來自鯉素，她剛想拿出信叫他名字時，周圍的空氣突然變冷了，沒一會兒，烏雲遮住了晚霞，天暗了下來，海風在呼嘯，海水開始不停翻湧。這時，岸上的人除了白敘外都像魔怔了一般，紛紛轉過身，捂住嘴，木讷地朝着大海走去。
眼看他們快要走進海裏時，夏之生趕到了。他發現此時的鯉素已經動了殺心，他想以操控人的意識來完成這次對他們的懲罰。為了阻止鯉素再次釀成大禍，法術不精的夏之生不得不拿出最近在妖界拍到的一本名為《了解妖，成為妖》的妖術秘籍翻看了起來，裏面有關海妖的禦水術就很适合用來對付鯉素，因為海邊最不缺的就是水，而海水又恰巧克鯉素。暗處的鯉素看着站在海邊手忙腳亂的和尚失了神，他沒想到他還有再見夏之生的一天。
這時，海邊傳來了刺耳的海螺聲。在聽到螺聲後，那群還在往海裏走的人瞬間清醒了過來。正當他們想逃回岸上時，卻發現身體已被細如絲的水線吊着，只要稍微動一下，水線就會縮緊一分，甚至還會嵌入他們的皮膚。夏之生趁鯉素分心之際，生疏地施展起了禦水術，他費了很大勁才将流動的海水靜止，接着他從靜止的海水裏抽出了一股水流，水流在空中分化出了一個個透明的氣泡，它們聚攏在一起，浮在空中不停地環視着四周，在發現鯉素藏匿的地方後，迅速飄了過去。鯉素因躲避不及，右臂被炸開的氣泡灼傷，從而導致施法中斷。水線消失的那一刻，夏之生沖進人群，帶領着他們往岸上跑。他們身後那片大海也随着法術的失效流動了起來。
棕榈樹下，鯉素望着這群貪生怕死的人笑了。就在他準備朝這群人身後掀起一場大浪時，白敘尋着他的氣息找到了他。
“你來做什麽？”鯉素一見到白敘就背過了身。
“你就這麽不想見我？”白敘質問道。
“這次的事你還沒看清嗎？我們根本不是一路的。”鯉素冷聲道，“以後不要再見了。”
“如果這樣活着很痛苦，你願意做回魚書嗎？”白敘緊攥着手裏的信問道，“你要是願意，我們可以一起離開漁村。”
“來不及了。”鯉素不暇思索道，“我已另有打算。”因為他想活下去，他想一直守着白敘。
“我明白了。”說着，白敘就将手裏的信撕成碎片丢在了風裏，“你不想見我，就不見吧。”其實，鯉素不說白敘也知道，他這麽做全是因為她，她的存在似乎又把鯉素束縛在了過去的痛苦中，同時也讓漁村失去了原本的安寧。如果要徹底改變這一切，她唯一的能做的只有将鏡中的自己打碎重組，這樣她、鯉素和漁村才能從過去回到現在。
靜默片刻後，各懷心事的兩人都把自己沒能說出口的話變成了永遠的秘密。
沒一會兒，海上又掀起了千層巨浪，直逼海邊逃竄的人群。白敘在看了眼被恨意支配的鯉素後，轉身就朝着大海跑去。當所有人都在拼命往岸上逃時，只有白敘獨自穿過了人群，吹着海螺走進了浪潮。等鯉素聽到螺聲再去海裏尋她時，白敘早已被不見了蹤影。那一刻，他才明白，原來白敘也做出了她的選擇。
随着白敘消失，浪潮退去，那群人也因此逃過了一劫。
最後，海邊就只剩下兩道黑色殘影，夏之生和還在海裏尋找白敘的鯉素。
“你皮膚已經開始潰爛了，你必須趕緊上岸。”夏之生看着被海水泡得渾身通紅的鯉素勸說道。
“是我害了她，都是我……”鯉素握着白敘留下的海螺哽咽道，“難道我們從一開始就錯了？”
“你們沒錯，錯的是這個世道。”夏之生說道，“我問你，你相信命運嗎？”
“以前不信，但自從遇見白敘後我信了。”說完，鯉素又反問夏之生，“你究竟想說什麽？”
“我總覺得你和白敘還會再見。人不是都有來世麽，白敘她并沒有死，她只是選擇了重新開始而已。”
“是麽。要真像你說的那樣，我希望她別再遇見我。”說着，鯉素擡起頭看向夏之生，“我剛才做了一個決定，等回到霧池後，你就再把我的意識封印在這海螺裏吧，我想以長眠不醒來換她永世長寧。”
“你想好了？”
“沒什麽好想的，白敘都不在了，長眠總好過不死不活。你只要不吹響海螺，我就不會醒。”鯉素提醒道，“你最好至死都替我守住這個秘密，別去吹響它。”
“放心，我不喜歡多管閑事。日後要是有緣再見白敘，我絕對不會和她說起。”
“你最好說話算話。”
等一切塵埃落定後，夏之生就連夜帶着海螺離開了漁村。離開那夜，雲散月出，月光照在海面上，與湧動的海水合奏出了一段只屬于他們的安魂曲。
第二天，夏之生并沒有回貓巷而是去了忘川的奈何橋。
奈何橋頭，只見孟婆正在為那些即将步入輪回的魂魄熬制着能忘記前世記憶的茶湯。
“孟婆，好久不見。”夏之生滿臉笑意地走到孟婆跟前和她打起了招呼，“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麽好吃的，你最愛的酥餅。”
“說吧，你這次又想問什麽？”孟婆一眼就看穿了夏之生的心思，“莫不是又要問夏之生的事？”
“有關他的事我都不會再問了，他已經死了八百年，他的每次轉世都不是他，我就算一直問下去，他也不會重生。再者，我近幾年犯困得厲害，為避免一睡不醒，我要快些回到畫裏去了。”
“是身體出了問題嗎？”
“我留在人間的時間也夠久了，身體不出問題才奇怪吧。”
“也是。你本就不屬于人間，生命有所損耗也是正常的，還是回到畫裏穩妥些。”
“我們先不說這個了。今天我來找你就是想問問你，昨夜或今天你可有見過從海裏來的魂魄？”
“每天從海裏撈上來的魂魄多了去了，我怎麽會記得。”
“你再好好想想，是個年輕的短發白衣女孩，昨天夜裏淹死的。”
“短發白衣……”孟婆努力回想着，“聽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有點印象了。昨夜忘川确實來了個特殊的女孩，她明明都已經斷氣了，但她的魂魄卻只勾離出了一半，還有一半則留在了身體裏，任憑鬼差怎麽勾都勾不出來。後來，鬼差去三生石一探，發現女孩命格較硬，留在她身體裏的那半魂魄竟還在維持着她的生命。”
“所以她到底是死是活？”
“自然是活着的。半死不活的人是步不了輪回的，所以我們已經将女孩洗魂收編了。”
“洗魂收編？”
“說簡單點，就是把她那半已死的魂魄再次送回她身體裏，讓生與死的魂魄相互融合，融合的過程很痛苦，如果最後她醒了，那麽她的生命就會永遠定格在這一天，像一朵永不凋謝的花，再也不會随着時間而流逝。如果最後她睡過去了，說明洗魂失敗，我們會将她完全死去的魂魄勾離出來，引入輪回。”說着，孟婆還不忘用勺子攪了攪鍋裏滾燙的茶湯，“至于收編麽，是因為前天地府發生了人事變動，原來的尋影人在去人間執行任務時出了意外，地府為了不耽誤工作進度，就直接讓通過考驗的女孩接手了尋影人一職。”
“地府竟然還有尋影人？！”夏之生好奇道，“她也願意接任？”
“當然，地府的職務多了去了。”孟婆說道，“況且這事根本由不得她，鬼差讓我事先給她灌了三大碗茶湯，等她醒來時尋影人不就是她了！話說你和這女孩是什麽關系？”
“沒有關系，我就是替一個朋友來看看她。”夏之生随口說道。
“這樣啊，那你要去見她嗎？”
“不見了，知道她還活着就行。”
“對了，這是我從女孩身上發現的東西，你要拿走嗎？”孟婆指着挂在鍋耳上的一把拼接過的鑰匙說道，“我感覺這鑰匙對她很重要。”
“既是重要之物，那就等她自己來取吧。”
“什麽意思？你是在質疑我熬湯的技術嗎？你覺得這女孩在喝了我熬的湯後還會憶起生前的事？”孟婆一臉不服道。
“這很難說。”
“臭小子，你再說一遍!”
這時，老牆上的時鐘，已轉回到現在。天亮了，下雨了。
屋內，剛從睡夢中驚醒的白敘，正在用手背擦拭着額頭上的汗珠。這一覺，讓她重拾過去，也讓她回到了現在。六十年對她和鯉素來說不長也不短，但足以讓他們釋懷了。現在，她想寫一封與當時相反的信來告別這段與鯉素的過去。
屋外，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雨水落入池中，驚醒了鯉素。
白敘寫完信在屋內靜坐片刻後，推開房門看見了站在雨中的鯉素，鯉素轉過身望向了屋檐下的白敘。兩人四目相對後，白敘快步走向了鯉素，此刻，她只想去抱住他和他說聲好久不見。
不知過了多久，雨停了。一只烏龜趴在水池邊上一動不動，像是睡着了。
風吹樹葉晃動，午後的陽光穿過虛掩的門投射在了一個海螺和魚形木匣子上，匣子裏放着一封信，是白敘寫給現在的。
魚化成木，藏信其中，以心為鎖，勿再啓再念。
至此，故事塵封，六十年的光景轉瞬即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