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莫山遙這次暈厥不是普通的暈厥。
黑暗之中，她感覺有東西在撕扯她，活生生地将皮肉撕裂，骨頭和五髒六腑也不會被放過，一點一點慢慢來，甚至還有魂魄。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一切，她萬分痛苦，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徹底撕碎，她會灰飛煙滅。
記憶，記憶似乎若即若離。往日的一幕幕破碎地飄散在她周圍，她的感受亦是碎片。溫柔的眼神、明淨的房間、喜歡的吃食、燦爛的煙火、逍遙的禦劍飛行、清澈冰涼的泉水、飽含深情的話語、暢快的打鬥、孩童的歡聲笑語、繁華熱鬧的街道……太多太多，混亂又熟悉，同時抓不住。
莫名有種死前回憶過往的感覺。
周圍是黑暗，虎視眈眈的黑暗。
……
“莫姐姐——莫姐姐——莫姐姐——”
有人在呼喚她，不止一個人。
對了！她還不能死，不論什麽原因，她都不能死。
可是，她身不由己。
該怎麽辦呢？
掙紮，無助地掙紮，無限掙紮。
……
–
莫山遙最終還是醒來了，不過醒來時她明顯感受到自己的身體非常虛弱，像重病一般，弱如扶病，命不久矣。
她躺在床上，晏晏和十安都在，盡管兩人十分努力用平靜的神情面對她，她也依然捕捉到了幾分沉重。
“我這是……要……灰飛煙滅……了嗎？”莫山遙笑着說出心中所想，她努力不顯沉重。
“莫姐姐你莫要說胡話！”晏晏趴在床邊，忽地慌亂，“你只是……只是身體比較特殊，一定不會有事的，有十安在，會好起來的！”
“我……開玩笑……晏晏……別擔心，我……”莫山遙想擡手去觸碰晏晏的手，卻不料如今的她連擡手都很困難。
“莫姐姐你想做什麽？”晏晏連忙用她的雙手捧住莫山遙的手，“你說，我來做就好。你現在需要好好修養，千萬別亂動。”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我已經……”莫山遙眼神迷離，她的話沒有說完，因為她怕晏晏傷心，最終沒能說出那些不好的話。她輕喘了幾下，繼而擡眸看向站在一旁的十安。
十安原本是淡定的，但與莫山遙對上目光後，她當即微微蹙眉，眼裏的光閃了閃，接着輕嘆一聲：“晏晏，莫姐姐能感受到……”
“十安姐姐，不要……”晏晏轉頭看向十安，聲音有些沙啞。
十安擡手捏了捏晏晏的肩膀，然後看向莫山遙：“莫姐姐，你需要跟雙生子姐妹鬼魂接觸，當然，得等你稍微好些再接觸。碎魂……之後會好的。你放心，一切會好起來的。”
“她們……也有異常嗎？”莫山遙平靜依舊，她口中的“她們”自然是指雙生子姐妹鬼魂。
“嗯。”十安點點頭，“碎魂本就不屬于她們，那樣的力量在她們體內待久了，即使沒有其他妖魔鬼怪作祟，她們也會受不了，會逐漸變成厲鬼。不過莫姐姐你不用擔心，她們已經被制服了。”
“好……都按你們說的辦……”莫山遙實在虛弱，只說了這一會兒的話，她便非常累，累到光是說話都渾身難受。
十安和晏晏對視了一下。她們沒想到莫山遙居然如此平靜，這種平靜是有些詭異的，但是她們也不好再多說，只能先這樣。
“我……再睡一會兒。很累……”莫山遙閉上了雙眼。
“好。我們去弄點吃的，待會兒再來。”十安拉着晏晏離開房間。
晏晏欲言又止，一步三回頭，最後依依不舍地跟十安一起出了房間。
房門打開又關上。
莫山遙是真的無比疲乏，雖然先前她一直昏睡着，可是卻比一直做事還要累太多太多，心力交瘁，需要休息的她很快沉沉睡去。
–
而後的幾日，靜靜修養的莫山遙幾乎都躺在床上，偶爾起身，也只在自己房中的窗邊坐坐，看看外面的風景。客棧裏的其他人沒有來打擾她，頂多安靜地來看望她一會兒，連話都不敢多說，生怕累着她。
客棧，安靜得出奇。
一段時日後，莫山遙并沒有好起來，雖然能被扶着起身，卻虛弱依舊，仿佛病入骨髓，無力回天。
雙生子姐妹鬼魂沒有大動靜，她們兩人的事，客棧衆人一直在查探，晏晏和小黑還親自去人界查探過，卻始終無法找出真相。
康家确實只有康紅玉這麽一個女兒，穩婆和給康紅玉母親安胎的大夫皆能證明。不存在懷的是雙生子，生下來只存活一個的情況。也就排除了其中一個是一直纏着康紅玉的鬼魂。
康紅玉作為閨中待嫁的富家小姐，一年能出家門的日子屈指可數，并且每次出門都有婢女和嬷嬷陪着，沒出過意外。而她待在家中時幾乎是在自己的閨房裏，能做的事無非是些女兒家能做的，沒有危險，能接觸的人也就那麽幾個，都是些知根知底的。
康家是商戶，雖說做生意難免會與人有過節，可康家講究和氣生財，有仇家也是小打小鬧，他們寧願舍財免災，沒發生過大的不愉快。并且康家沒有出現什麽怪異的事，上百年了，日子平平淡淡，包括康紅玉的死亡也是正常的病死，沒有蹊跷的地方。
康紅玉生病前倒是有媒婆來康家說媒，但八字還沒一撇，實在是扯不上關系。
客棧衆人是希望找到更多的線索，讓莫山遙與雙生子姐妹鬼魂的接觸更加安全，可惜事與願違。
一切正常，不正常的只有雙生子姐妹鬼魂本身。
不過北陸确信她們沒有被污染，小黑也确認了背後搗亂的妖魔被解決了這點。而雙生子姐妹鬼魂想不起生前的事，亦沒有要做什麽壞事，根本找不出解決此事的關鍵之處，一切仿佛停滞了。如此下去，她們一定會因為碎魂變成厲鬼，事情将更難解決。
不能再繼續拖下去，否則一切會失控的。
于是，一日莫山遙的狀态還算不錯，客棧衆人準備讓其與雙生子姐妹鬼魂嘗試接觸。
晏晏和十安在房裏陪着莫山遙，千叮咛萬囑咐，如若感覺有一點的不對勁，一定不要強行觸碰雙生子姐妹鬼魂。
小黑用法術帶來了被禁锢着的雙生子姐妹鬼魂，後面跟着北陸和阿钰，唯有檀千洵不在。阿钰提了一嘴，說是檀千洵身體不适，在房裏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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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生子姐妹鬼魂的狀态不大好，乍一看沒有太大變化，細看就會發覺兩人的神态等等不對勁兒，越來越厲鬼化，壓制她們的法術快要壓制不住她們。
一開始，衆人不敢讓莫山遙離雙生子姐妹鬼魂太近，想讓莫山遙慢慢感應。然而莫山遙卻說無礙，她沒有奇怪的感覺，想直接觸碰對方。
衆人認定康紅玉只有一個，另外一個恐有危險，無奈找不出哪一個不對勁，于是只能禁锢住兩個鬼魂，讓莫山遙選擇一個觸碰。
莫山遙思忖了片刻，先将手指伸向了膽小鬼魂。
當莫山遙的手指觸碰上膽小鬼魂的額頭時，所有人皆提心吊膽，時刻準備出手，生怕莫山遙受到傷害。
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莫山遙的手指觸碰着膽小鬼魂的額頭，卻沒能進入對方的記憶幻境。她當即移開手去觸碰膽大鬼魂，沒想到的是，依然什麽都沒有發生，她沒有進入任何記憶幻境。
“是不是有什麽特殊的地方我們沒有發現？要不今日算了吧，過些日再試。”晏晏憂心忡忡，站在一旁一直盯着莫山遙。
莫山遙只頓了一瞬，繼而伸出雙手，同時觸碰雙生子姐妹鬼魂。
下一刻，她進入了康紅玉的記憶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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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家只有康紅玉一個女兒，其他都是兒子。康紅玉小時候還能跟哥哥弟弟一起玩，但随着年齡的增長，哥哥弟弟要上私塾，并且男孩能玩的女孩不能玩的，于是康紅玉沒了玩伴。
康紅玉十分羨慕哥哥弟弟們能讀書識字、騎馬射箭，無奈她再羨慕也無法跟着一起，因為她是女子，她能學習的，是禮儀和女紅一類。
一開始，她是讨厭被關在屋子裏反複學這些規規矩矩的東西，可惜讨厭也得學，她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
後來，她慢慢發覺刺繡挺有趣，她亦有刺繡的天賦，繡出的景物栩栩如生。家裏的女性都誇贊她，說她刺繡這麽好，以後出嫁了，婆家必定喜歡。
有一次，她送給她的貼身婢女一方刺繡手帕。卻不料，這方手帕引出了不少事端。
康紅玉的刺繡人見人誇，婢女得了手帕免不得炫耀一番。本來婢女只将手帕拿給家裏人看，不料她的繡娘姨母起了歪念頭，趁婢女不注意，偷了手帕去。
再後來這方手帕不僅在繡娘之間出了名，連帶康紅玉的名字也流傳開來。
然而康紅玉是大家閨秀，她的刺繡像買賣之物一樣流傳在坊間可謂有傷名聲，因此康家細查了此事。然後就發現是因為康紅玉送給婢女手帕，女婢炫耀才引發了一連串不好的事。
于是，康家不僅打發了這個婢女，還不許康紅玉往後與婢女有過多的接觸。
連婢女的陪伴都失去了，康紅玉愈發孤單，整日待在小小的閨房之中，除了看窗外的風景，就只有刺繡。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百花齊放時她在刺繡，綠樹成蔭時她也在刺繡，碩果累累時她還在刺繡，白雪皚皚時她仍在刺繡。陪伴她的只有刺繡，她太孤獨了，甚至悄悄繡了一個人來陪伴自己。
她愉悅時會與刺繡上的人分享，她難過時會向刺繡上的人傾訴，她孤單時會跟刺繡上的人說話……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直到她生病，直到她死亡。
刺繡上的人陪伴了康紅玉太久太久，在康紅玉離世那日，它得到了康紅玉留下的一縷魂魄，而後化成人形，化成康紅玉的模樣，拉住了康紅玉的魂魄。
執念來自刺繡鬼魂，她想真真正正地陪伴康紅玉，帶着這個被困在小小房屋中的魂魄走向更廣闊的天地。于是兩個魂魄在黃泉路上飄啊飄，她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可只要在一起，就不會孤單，就不會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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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陪伴已經足夠了，接下來的路，需要她自己去走。她必須要投胎轉世，否則，會變成厲鬼，會灰飛煙滅的。”
“我明白，我……我想好好跟她告個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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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山遙自然會讓刺繡鬼魂與康紅玉單獨告別。
片刻後，一聲“謝謝”如同羽毛般輕輕飄落，同時千絲萬縷驟然四起，緊接着，一幅幅精美的刺繡展現出來。
高山流水，青山層層疊疊，雲霧缭繞，流水輕盈躍動，連四濺的滴滴水珠都清晰可見。
蓮花盛開，魚兒戲水，紅的、白的、黑的交錯着，好幾條魚兒在清澈見底的水中自由自在地游動，身上的鱗片泛着微光。
身着華服跳舞的女子姿态各異，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水袖飄舞，裙擺飛揚，仿佛能看到她們動起來的模樣。
……
一針一線，千絲萬縷。
日日夜夜，精益求精。
心靈手巧，世間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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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繡鬼魂化作萬千絲線，飄散着慢慢消散，留下的，只有康紅玉一人。
同時，一縷金色幽光飄出房間，飄向了大堂。
莫山遙目送幽光離去，她知道幽光會飄到櫃臺上方的燈籠裏面，得到碎魂的燈籠會泛起幽幽紅光，她不由得微微一笑。
然而，下一刻，她的笑容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扭曲的表情。坐在凳子上的她痛苦地捂住胸口，身體顫顫悠悠地晃動，猛地倒向旁邊的桌子。
萬分難受，胸口似要裂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