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程二十九
已然深秋，坤福宮卻早已供給炭火，算是暖和的日子，皇後也會穿着裘衣，行于宮道，前朝□□，議論紛紛。
秋獵結果豐碩，各地也得到些珍馐，紛紛進獻。
那日，陛下很高興 ，在坤福宮同皇後一起用膳。
陛下笑聲揚揚，“此次出征，朝廷肅清，多年來弊病總算是得以緩解，朕想着改革舊制。”
“改革舊制？”皇後給陛下夾了菜，一臉疑惑，“陛下是想将各司屬廢除，重拾六部？”
“對，各司屬間分工不明，行事間難免攀扯，再加以冗官，每年收入不知有多少都去養他們了。”陛下不由發了句牢騷。
皇後洗耳恭聽，“确實要改了。”
“信朕，大徽定會更富足。”說着，向皇後碗裏夾了菜，“快嘗嘗，你喜歡的。”
皇後揚了揚嘴角，看了一眼陛下搖搖頭，顯得那般無力，“妾，吃不下。”
陛下有些慌了神，看看皇後，又看看一旁的竹蘭，按不住氣了，“你若不适，喚太醫來看看。”
“陛下，放寬心，妾會照看好自己的。”皇後輕輕安撫着，為自己‘辯解’。
皇後不願喚太醫，就算是老太醫也不會看出所以然。病痛已深入，難在醫治。
皇後望着陛下的身影，“或許，我會失約。”
過了幾日，前朝為了改革之事鬧得沸沸揚揚，□□也難得清閑。
皇後有氣無力擡起筆，她想像年少時那樣臨摹下前朝的帖子。
殿內爐香飄散，努力掩飾着濃厚的藥味。
“皇後，韓相來了。”
“韓相？”皇後思慮，自然是明白老臣來的道理。
韓相入殿，向皇後行禮。
皇後微笑着，請韓相做到了對面。
“您嘗嘗，坤福宮的新茶。”
韓相心裏一口茶，瞟了一眼皇後，進而起身拱手道：“臣，此次前來，是想懇請娘娘勸誡陛下停止新政。”
“韓相莫不是老糊塗了，如今陛下已然歸來，你卻來我這坤福宮勸谏？後宮不可幹政。”皇後抿了口茶，不緊不慢答道。
老臣自然有老臣勸谏的姿态，“還請娘娘為天下蒼生考慮，陛下征戰，誅氏族，如今民間市井早已陷入低谷，衰敗蕭條，如今陛下不與民休息，穩定局面，反而大肆宣揚新政，逆流而上，致天下蒼生于不顧啊，令群臣悵然啊！娘娘。”
皇後輕嘆，可這陣仗她見過了，“如是不改，又會如何？”緩緩起身，走到窗前。
“倘若元慶初年，韓相等一衆老臣阻止世宗皇帝改革各司屬，那如今是否就不一樣了，如今的皇帝會是敦素太子，暴斃，明氏立案……無數忠臣都葬送在了元慶年間，包括我的母家。”皇後越發哽咽，她承認帶着個人恩怨。
“新政之事，勢在必行，韓相，收手吧。後世之人不要再為了當年世宗皇帝的錯誤蹉跎。陛下希望善待老臣，韓相致仕吧。”皇後的話誠然，可話語間都帶有無奈。
老臣進谏，無非是在致仕前，留住在君王面前最後一絲尊嚴，為兒孫博得幾絲薄面。畢竟，老臣歸鄉的路是一去不返的。
韓相默默聽完，拱手退下。
“姑祖父，保重。”
韓相狠狠愣住，或許他只記得面前的貴人是皇後。
深冬，大雪紛然而至。
陛下握着皇後的手，在坤福宮門前看雪。
“等雪停了，朕陪你去玩雪。”陛下一臉寵溺。
皇後悵然搖頭，“妾不喜歡冬日，太冷了。”
陛下心中咯噔一聲，他記得皇後說過，她最喜歡冬日，于浩渺天地間無限徜徉。
陛下握的更緊，那只手很涼，他害怕有一日再也握不到了。
繁瑣政事打破了此時的美好。
陛下深切望着，只看見她很疲憊，眼中布滿血絲。
皇後貼心為陛下穿戴好，送出了坤福宮。“妾，等陛下回來。”她的眼眸中有些害怕。
陛下笑了笑，安然親了她的額頭，漸行漸遠。
看着陛下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她再已無力支撐，只覺得一陣眩暈，生生栽倒在地上。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自己的父母，可卻離他們越來越遠。待她醒來時，枕頭已然濕了一角。
陛下緊貼在榻前，滿眼心疼。“醒了，你要喝水？還是……”
一時間，陛下有些無措，慌了手腳。
皇後費力坐起，靠在陛下身側，“陛下，下雪了。邊疆很冷吧。”
“讓我父親回來吧，很久了，邊疆也該太平了。”她言語中帶有哀求。
陛下未立即答複，略有顧慮，目光有意躲閃，畢竟如今朝中手握重兵僅有爵位的将軍，只有高令俞。
君王最忌把持朝政的權臣，手握重兵的武将。
“皇後好生歇息，朕自會安排。”
皇後喘了幾口氣，原本期盼的眼神瞬時黯淡下來，她松開陛下的手，別過了頭，“陛下政務繁忙，快回政殿吧。”
自眼角一滴熱淚留下，她清楚陛下的顧慮，但如今希望自己自私一次，這會是最後的機會。
寒冬凜冽，蕭瑟中初春至。這一年，春很晚。已然陽春時節，枝條仍未吐出新綠。
皇後又撐過了一冬，她再等她的家人。
一清早，得到政殿傳喚。皇後早早起身前去面聖，政殿裏的人只是君王。
她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乘着軟轎，一路上昏迷迷的。轎旁的挂飾搖晃間，叮叮作響。
漸漸，皇後感覺到轎子慢了下來，她掀起轎簾一角，未到。
忽地聽到竹蘭一聲傳喚，聲音中帶着哽咽，“娘娘，娘娘，将……将軍……”
倏然，一腔熱血湧上心頭，皇後的心怦怦直跳，緊緊攥住自己的衣角，她害怕這會是夢。
皇後顫顫巍巍走下轎，看着前方的離自己很遠的将軍。他的眼神中充滿着蒼茫，皮膚已然皲裂，鬓發中生出肉眼可見的白發。
瞬時皇後眼圈泛紅，一步一步走到父親身前，他的眼中布滿了血絲，早已沒有曾經的模樣。
皇後手肘發抖，顫顫伸到半空中又縮了回來。這是皇宮，他們在宮道，她不僅僅是高将軍的女兒，更是皇後。不可能再像年少時那般擁入父親懷中，不會聽到父親喚她的閨名。
高将軍姿态恭順，嘴若張若和，有什麽說不出口的話，只是沖着皇後憨厚笑了笑。
在皇後心中，他永遠都是那個慈愛的父親。
“爾來十三載，不知父親是否安好？”
高将軍重禮，拱手回道：“有勞娘娘牽挂，臣一切安好。初回定京，還需向陛下複命，臣失陪。”
皇後望着高将軍的背影，漸行漸遠，慢慢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父親他，真的回來了？”
幾日後，韓将軍來到了坤福宮，是來辭行的。
一樣的茶，一樣的涼亭，不過上一次是在高府，這一次是在□□。
“聽說，韓将軍娶了方家的女兒。”
韓将軍點頭道，“是。”
“韓将軍要去地方述職了。”
再點頭，“是。”
皇後笑了笑，“也好，定京事務繁瑣，去地方也松快。先前本宮有見過方老夫人，性情溫和，想來韓方氏也如此。”
韓将軍拱手，“謝娘娘誇贊，即使未處朝廷，臣也會守護我們的國家。”
瞬時，一陣清風吹過，一時寂靜。
“臣，拜別娘娘。”那句話很誠懇，但其中卻保留着無盡的情思。
臣子分寸，他僅存的尊嚴。
“感謝你，感謝你來看我。阿轍，保重。”
或許，這會是他們最後一面，但願他會忘記過往一切，好好生活。
望着韓将軍遠去，“我們，不會再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