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兩百年前,夏小五在水中睜開眼睛之後,帶着滿腔的怨氣與恨意爬出了水面。
她在岸邊坐了一整天,最後在日暮時無意中看到了河水中自己的倒影,她大驚一聲,吓得昏倒跌進了水裏。
當時的她如此,此刻岸邊的凡人們亦是如此。
最初的她對自己感到害怕,如今那些凡人的心情怎能用區區害怕來形容?
他們是恐懼的。
恐懼到忘了不久前才被夏小五所救,恐懼到前一刻他們一個個虔誠跪拜,嘴裏喊着感謝菩薩,這一刻則面色大驚,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說不出一句話,有些膽小的甚至被吓暈了。
他們恐懼到了心底,什麽都顧不上了。
但夏小五不在乎,她只在乎她在乎的那些人怎麽看她。
她目光一轉,就見宗信施展輕功,一劍向她刺來。
夏小五心猛地一緊,她下意識立刻回身向後擋去,但還是晚了一步。
謝天師從背後偷襲,召喚雷霆的符咒打在夏小五身上,至陽至烈的雷霆從天而降。
這一次,夏小五躲不過去了。
就在雷霆即将打到她身上時,一道人影擋在了她的面前。
夏小五瞳孔猛地一縮:“阿信!”
她的聲音在雷霆的轟隆聲音面前顯得尤為的微弱,但宗信還是聽到了,他似是安撫一般的輕輕笑了笑。
雷霆重重地打在他身上。
雷霆打在宗信身上的那一刻,他看着夏小五,他想,幸好沒有讓她再死一次。
“阿信!!”
夏小五焦急的聲音在耳邊回響,但宗信已經說不出話了,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夏小五的面容越來越模糊。
她說她很難看,她說她怕他看到,怕他害怕。
可怎麽會呢?
嬉笑時的小五,難過時的小五,作為人的小五,亦或是作為水鬼的小五,都是小五,都是他喜歡的人,是他最喜歡的模樣。
夏小五抱着宗信落入水中,瘋狂地向他體內注入法力。
普通的凡人身抗雷電,是不可能活命的,可她不想他死。
夏小五活了兩百年,見過無數的生離死別,看到無數的魂魄不甘願離開人世,掙紮着,哭泣着想要回到自己的身體裏。
她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生老病死,不過世間常事。
可到此刻,她才明白,她沒有習慣。
她不想要他死,她要他好好活着。
謝天師落到岸邊,浮沉一甩,一副高人模樣,他說道:“賈大人,好不趕緊将惡鬼妖魔捉拿歸案。”
賈大人一揮手,身後的官兵立刻跳入水中,将夏小五和宗信捆綁在了一起。
岸上,牡丹怒道:“住手!她之前才救了那麽人,怎麽可能是妖魔惡鬼!”
賈大人轉頭看她,不屑道:“她生得如此醜陋,不是惡鬼妖魔是什麽?難道還真是菩薩仙子?”
“你!”牡丹這輩子都沒有這麽生氣過,她正欲反駁,卻被賈大人打斷:“本官乃朝廷命官,本官辦案,豈容小民質疑,誰若與惡鬼妖魔為伍,同罪!”
賈大人身後的官兵立刻拔劍。
冰冷的劍光映在每個人臉上,原本還在猶豫的人立刻閉上嘴巴,低下頭,不聞不問,不聽不言。
但牡丹可不怕,她氣得柳眉近乎豎起,正欲與賈大人争論時,宮良玉前行一步,擋在她面前,拱手笑道:“是小民冒犯了,請大人贖罪。”
趁着宮良玉擋在面前,老板娘暗中拉了拉牡丹的手,牡丹向她看去,她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材燒。
若是在這裏被這狗縣令一網打盡了,那就徹底玩完了。
牡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是一時氣昏了頭,她閉了閉眼睛,強行壓住心裏的怒火,待睜開眼睛時,回複到往日平靜的模樣。
她說道:“請大人恕罪。”
賈大人就喜歡硬骨頭服軟,他頗為受用地揮了揮手,一副大度的模樣。
牡丹的怒火漲到了極點,要不是為了大局,她真想提着裙子去狠狠地踹這狗縣令一腳。
這時,謝天師突然“咦”了一聲,奇怪道:“他竟然沒死?”
凡人遇天雷,保留全屍就已經是大幸,但宗信居然沒死。
謝天師想了想,甩出一道符咒到夏小五身上,夏小五猛地顫動了一下,随後暈了過去。
“你!”牡丹差點控制不住自己了,但大局當前,她必須控制住自己,于是一個“你”字還沒有脫口便被吞進肚子裏,只化為微微氣音,不着痕跡地消失在嘴邊,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另一邊,謝天師在确切查看之後,說道:“把他兩一起帶回去。”
*
等到夏小五醒來時,她已經被困在大牢之中,身上貼着符,壓抑着她的力量。
牢房暗沉,唯一的一張桌子上擺放着一根蠟燭,燭光明明滅滅,幾近熄滅,好在夏小五法力傍身,目光敏銳,她看到宗信則被綁在柱子上,耷拉着頭,氣息奄奄,但是還活着。
之前她受了刺激,只一味的向宗信體內輸入法力,想保他一命,但此刻冷靜下來之後才恍然意識到——
她的力量是不足以讓死人複生的,也就是說宗信根本就沒有被雷霆劈死。
可是,怎麽會這樣呢?
“你也察覺到不對勁了是吧。”一道聲音響起,夏小五循聲望去,只見一位看似仙風道骨的道士站在黑暗裏,正盯着被綁住的宗信。
夏小五冷冷喊了一聲:“妖道。”
“妖道?”謝天師戲谑地重複了一次,他轉過頭看向夏小五,嗤笑道,“一個區區的水鬼,豈敢稱呼人為妖?豈不知人乃萬物之靈長,而你們,才是惡鬼,是妖魔。”
夏小五不甘示弱,她嘲諷道:“萬物之靈長?你也配?”
“你殘害安良,一手造成雲盼娣慘死,你為了一己私欲,居然敢擅動水壩,危害黎民百姓。”
“你惡貫滿盈,實乃天理不容!你如此喪盡天良,就不怕遭到報應嗎!”
謝天師滿不在乎地撫了撫拂塵,他笑道:“看這拂塵是多麽的潔白,就和我一樣。”
“你說我造成雲盼娣慘死,你說我擅動水壩,那你可真是冤枉我了,我什麽也沒做,我只是給人提了點小建議,但我可沒有逼着他們做,所以即使真的天理不容,那也不是不容我。”
“再說了,你本是水鬼,除惡鬼,乃我輩職責,又豈是喪盡天良?應該是功德一件才對。”
“這事哪怕傳出去了,那些老百姓們也只會稱贊我本領高強,鋤奸鏟惡,造福一方。”
謝天師擡頭看向夏小五,一臉無辜道:“所以,我這樣的人,怎麽會遭到報應呢?我應該成仙才對。”
“成仙?”夏小五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似的,她大笑幾聲,說道,“你這輩子都成不了仙。”
謝天師臉色微微沉了些,但很快便恢複如初,他一甩拂塵,重新置于手臂間,說道:“沒錯,老天爺有時候不睜眼,所以我成不了仙,但不過沒關系,我另有法子。”
他上下打量了下夏小五,心中越發滿意,他笑道:“你距離成仙只有一步之遙了吧,很可惜,你與仙道無緣,所以倒不如把機會讓給我,我替你飛升。”
夏小五冷笑一聲:“就算你将我剖魂奪丹,你也不可能飛升。”
謝天師沉吟了片刻,随後道:“你說的沒錯,光靠你,确實不能完全保證我能成仙,不過——”
他話音一轉,笑道:“我與仙道有緣。”
“你我皆知,人死之後,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今生種種便盡數化為煙雲,待來世,自有變數。
“譬如今生你可能富貴,來世你可能貧困;今生你可能良善,來世你可能惡毒……凡此種種,既為定數,也有變數,凡人不可抗。”
“也正因此,能夠連續幾世修德的人,那必是福氣相伴,蒼天庇佑。”
“這樣的人,千萬人中都難尋一個。”
夏小五心中一個咯噔,她突然明白了些什麽,臉色立刻變得難看起來。
謝天師見狀,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他繼續說道:“但是,今天他被我遇上了,真是我之幸事!”
他轉頭看向宗信,像是看到至寶一樣,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有你相助,有他相助,命中注定我要成就仙位啊!”
他如癡如狂,大笑了許久之後才停了下來。他重新看向夏小五,說道:“你放心,等到我成就仙位之後,只要你與他尚有一絲魂魄,我便賜予你們恩澤,将你們送入輪回。”
“他可為人,你可為畜,來世,你們依舊可以相伴。”
夏小五被符封住了力量,被鎖鏈捆住了四肢與喉嚨,動彈不得,她只能狠聲道:“青天在上,你的陰謀詭計不會成功的。”
謝天師嗤笑一聲:“可你們已落入我手中。”
說完,他轉身離開了,道士寬大的衣擺掀起一陣風浪,險些将桌上的蠟燭吹散。
燭光頑強,在劇烈地晃動了幾下之後,歸于平靜。
燭火安靜地燃燒着,夏小五躺在地上,安靜地看着昏迷的宗信,目光灼灼,像是要将宗信刻進骨子裏。
她想,她這輩子可能再沒有這個機會好好地,安安靜靜地看宗信。
喜歡一個人,即使什麽都不做,也是極好的。
不知過了多久,有大夫進來替宗信診療,謝天師想要完成他的大計,得保證宗信活着。
又不知過了多久,随着“吱呀”一聲響,又有人進了大牢。
夏小五轉頭看去,是賈大人。
他來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