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秋日半圓的月亮悄悄劃過夜空,九月八日,白露已過。
夏小五舒舒服服地窩在被子裏,睡得正香。朦胧間,她仿佛延續了昨晚的夢境,再次來到了那座雄偉宮殿的門口。
依舊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透過層層雲霧,仿佛林間回音,不知來處。
夏小五回喊道:“誰在喊我?快出來!”
“睜開眼睛。”
聲音變得清晰了,是一道非常和藹的聲音,帶着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着夏小五睜開了眼睛。
她看着床頂,似乎心有所感,于是掀開被子,起身下床,推開房門,飛升來到了屋頂。
屋頂之上,有一位老者迎風而立,他胡子頭發一片雪白,正溫柔地笑着,看着滿臉驚愕的夏小五。
“孟夫子?你怎麽在這裏?不對!你是誰?”夏小五滿臉驚疑,她警惕地後退兩步,渾身戒備。
但下一刻,夏小五從孟夫子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奇妙的感覺。
自從成為水鬼,開始修行之後,夏小五逐漸體會到天地萬物自有其獨特的感覺。
比如水鬼,肉身已死,靈魂附水而生,自然渾身如寒水一般冰冷,有幽冷之氣;比如凡人,肉體凡胎,食五谷,吃雜糧,體重且身負濁氣。
但此刻的孟夫子卻與之完全不同,那是如普照大地的暖陽一般,溫暖包容的感覺,又如山間清澈的泉水,九天之上漂游的白雲,清微淡遠的感覺。
這種感覺,夏小五從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過。
她正覺得稀奇時,突然間,她發現她的心竟慢慢地平靜了下來,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放松
這……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孟夫子明明沒有做任何事,沒有說任何話,只是看着她,輕輕地笑着,居然讓她不由自主地打消了所有的懷疑和警惕,甚至讓她産生了一股莫名的好感。
夏小五心中震驚不已。
驀然間,夏小五仿佛心有所感,她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道:“你,你是……神仙?!”
孟夫子撫了撫雪白的胡子,點了點頭,笑道:“堕入惡鬼者,見了我無不心中排斥,步入仙道者,見了我則心有好感。”
“小五,看來你已步入仙道了。”孟夫子欣慰地笑道,“我是九天之上普渡仙官,奉天命,今夜來助你飛登仙界,脫離鬼身。”
“小五,恭喜你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
夏小五愣愣地站在原地。
原本以為此生能夠看到一位活神仙就是幸運了,卻沒想到,這位神仙說她可以成仙了。
成仙啊,那是飛升成仙啊!
那是她苦修多年的夙願,是她在無盡痛苦與冰冷中抓住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是她往日被那些惡鬼惡妖譏諷“水鬼則敢妄想成仙”時,依舊堅定本心,背離本性時的支柱,是曾經在生死一線間時,毅然選擇活下去的盼頭。
這一盼,便是兩百年漫長歲月。
如今,終于要修成正果了。
夏小五欣喜若狂,卻在下一刻,她臉上的笑容驀然凝結。
她想到了宗信。
他們好不容易互訴衷腸,倘若此刻要她離開,她心裏終究還是舍不得的。
她又想到了牡丹她們。
那些朝夕相處的好友,那種超越了人鬼,最真摯的友情,她好不容易得到了,要她放手,她怎麽願意?
孟夫子似看出了她的想法,說道:“小五,機緣難得,不可辜負啊。”
夏小五心中糾結不已:“可是,為什麽是現在?”
成仙的機緣難得,難道她與宗信他們的情誼就難得嗎?成仙的機緣不可辜負,難道她與宗信他們的情誼就可以輕易辜負嗎?
為什麽是現在?
為什麽要在她好不容易得到的時候,又要她放棄?
夏小五不明白:“若是早一點,或是晚一點,或許我就可以像夫子你說的那樣輕松地離去了。”
孟夫子在人間逗留的這些時日,與夏小五等人朝夕相處,自然也知曉他們之間的感情是多麽的要好,多麽的真摯。
他也知道,此刻讓夏小五離開又是多麽痛心的一件事,可有時候,天不遂人願。
他只能将這前因後果一一向夏小五闡明。
孟夫子微微嘆息了一聲,說道:“你與宗信之間,的确有情緣未了,可惜這情緣并非男女私情,而是前世救命之恩。”
夏小五微微一愣。
孟夫子的目光逐漸變得有緣,随着夜風吹向遙遠的過去。
兩百年前,那時夏小五還不是水鬼,只是普通的農戶家的女兒,那時宗信也不是宗信,而是一個被奸人陷害的朝廷忠臣。
“當年的皇帝尚且年幼,朝堂之上,宰相專權。他蠻橫跋扈,忠奸不辨,朝廷上下人人自危,百姓民不聊生。”
“皇帝尚有罷相之意,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便只能退而求其次,養精蓄銳,暗中籌謀。”
“當年的宗信便是皇帝手下的得力大臣,他暗中收集了不少宰相的罪證,為來日的反擊做準備,只可惜後來被小人出賣,他也因此淪為階下囚。”
“獄中,刑罰酷吏未曾從他口中撬出一絲情報,反倒不慎讓他逃脫,他背負着罪臣逃犯之名,拖着殘軀在外漂泊流浪,收集罪證,移交證據,為皇帝盡忠,為蒼生立命。”
“就在即将功成之時,卻不幸被宰相追查到了蹤跡,他倉皇逃脫時,又不慎牽動舊傷,生死攸關。”
孟夫子的目光投向夏小五,逐漸凝實:“秋水鎮外,他遇到了你。”
*
秋水鎮外,夕陽西下。
夏小五玩了一天,正抓着她剛剛抓住的小蝴蝶,蹦蹦跳跳地往家裏跑去,遠處炊煙四起,家裏的晚飯也快做好了。
卻在這時,夏小五眼角餘光瞥到河邊躺着一個人,半個身子藏在大石頭後面,只餘下一只手,整個手掌落入書中,似乎是想要舀水喝。
夏小五是個愛看熱鬧的,她小心翼翼地湊上前,扒着石頭,只伸出一個腦袋,細細地瞅着,并随時做好了遇事不決,先逃跑的準備。
是一個男人,一個頂俊俏的男人,還是一個渾身浴血的男人,看起來挺慘的。
他緊閉着雙眼,似乎已經昏迷了。
夏小五也是個膽大的,她想了想,也沒多想,便走到石頭的另一邊,蹲下身,輕輕地拍了拍男人的臉。
男人一動不動,确實是昏迷了。
昏迷了就好辦。
夏小五輕輕摩挲着發熱的手指,仔細檢查了下男人的身子,傷痕很多,新傷舊傷遍布胸膛背後,但不致命,他現在這情況,估計是因為體力不支,再加上發燒導致的。
夏小五的父親博學多才,會醫術,也教過她醫術,雖然她學了點皮毛中的皮毛,但退燒還是會的。
既然會,那麽勉勉強強也算是個十八流的大夫了,四舍五入也應該遵從醫者仁心,不問來路的初衷,她得幫一幫他。
此地又正好山林密布,草藥衆多,她可以就地取材。
夏小五将手中的小蝴蝶放在男人的鼻尖上,随後起身采草藥去了。
等到男人醒後,已是第二天正午。
他一睜開眼,就看到對面坐着一位紮着兩根麻花辮的女孩兒,那女孩兒也正睜着一雙大眼睛看着他,一邊看,一邊往嘴裏扒飯,盆大的一個碗,白飯衆多,夾雜着些青菜豆腐和零星肉末,她吃得津津有味。
“你醒了。”夏小五咽下口中的飯,笑道,“你都快睡了一天了。”
說完她又扒了一口飯,笑問:“我叫夏小五,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男人心中警惕,但看着對方一副心大的樣子,也不由自主地被其感染,他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報了一個假名,以免給她帶來禍害。
他說:“我叫宗信。”
夏小五點了點頭,笑道:“這名字聽着就很有文化。”
宗信也輕輕笑道:“小五的名字也很好,雖看似簡單,卻實則純粹,比那些彎彎繞繞的要寶貴得多。”
夏小五以前只覺得自己的名字除了好記之外,沒有其它優點了,但被宗信這麽一說,她立刻茅塞頓開,不由得歡喜起來:“想不到我的名字竟然這麽好!”
宗信笑着點了點頭,他的肚子也跟着出了聲。
咕嚕咕嚕的,非常的清晰響亮。
大概是生來頭一遭,宗信不由得羞紅了臉。
夏小五哈哈大笑起來,她酣暢淋漓的笑聲在宗信耳邊不斷環繞,讓他羞紅了耳朵,但心情卻意外的好了很多。
長期以來,他如履薄冰,朝不保夕的活着,腦中只有鏟除奸臣的大業,一顆心一直緊繃着,日日難眠,他早已不知快樂為何物。
但此時此刻,在夏小五的笑聲中,他不由自主地松懈下來,重擔從肩頭滑落,他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輕松。
他看着夏小五,滿眼笑意與溫柔。
他想,若是大命不死,待鏟除奸臣之後,他願意辭官歸鄉,過簡單的生活,像眼前這位女孩這般,肆意,張揚,快樂的笑着。
夏小五笑了好一會兒後才停了下來,随後她起身走到宗信面前,與他面對面坐下,又從懷中取出一雙幹淨的筷子,遞給宗信。
她笑道:“我猜到你今天會醒,就多打了些飯,你一半我一半,你那邊是幹淨的,我剛剛只吃了我這邊的。”
宗信接過筷子,又代替夏小五端着碗,他誠摯地說道:“小五姑娘願意救我,在下沒齒難忘,如今又願給予我一飯之恩,我怎敢嫌棄?”
夏小五:“別說那麽多了,省點力氣多吃飯吧。”
這一救,便是三日。
三日之後,宗信起身告辭。
離開時,也是一個黃昏日。
夕陽無限好,宗信背着暖色的陽光,回頭笑道:“小五姑娘,大恩大德,來日在下必當湧泉相報。”
他停頓了下,似乎想到了什麽,又接道:“若是此生未報,來世必當結草銜環,以報救命之恩。”
夏小五倒是一副不是很在意的模樣,她只是揮了揮手,笑道:“下次要小心些,別再受傷了。”
宗信微微愣了下,他定定地看着夏小五片刻,随後笑着點了點頭,轉身向着遠處走去。
夕陽西落,又是一個夜晚。
*
孟夫子停頓了片刻:“前世的宗信最終完成了大業,幫助皇帝奪得了大權,肅清了朝野,但他也死在了那場争鬥中,沒有來得及報那救命之恩。”
“于是,你們的緣分便來到了今世。”
“當年你慘死于溪川河中,成了水鬼,雖說你一心向正,祛除了鬼性,但你心中始終有難平之處,你将它藏在了心底,看似無事,實則心結未了,怨恨難消。”
“此生,便注定了由宗信來幫你解開心結,助你度過成仙大道上的最後一個劫難。”
“如今心結已了,劫難已消,兩百年苦修終得正果,善緣已化作成仙正道,就在你的腳下。”
孟夫子看着已淚流滿面的夏小五,餘光掃了一眼寂靜的宗府內院,他苦口婆心地勸道:“小五,成仙機緣難得,若錯過了今時,來日就不知為何日了,時間一長,恐生事端,不可不三思而後行啊。”
“恩情已報,緣已盡,不可執迷不悟貪戀人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