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從來沒失望過
二十六
從電視裏面的韓國記者口裏忽然聽到關于sai的提問，光沒有覺得奇怪，但佐為則大感意外。
“小光，他們為什麽會問起我的事？”佐為湊到光身邊。
身穿黑色運動服的光很沒形象地趴在地上，打開一包薯片在啃，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在這幢宅子裏，光只有在佐為面前的時候會無所顧忌。
光把薯片咽下去，指住地上的《圍棋周刊》：“sai複出的事登上頭版頭條，全世界都在找你。”
光驚訝于自己能用如此平靜的語調說出這一切。昨天在書店時，他還很無助來着……
“全世界都在找我？”佐為眨了眨藍紫色的大眼睛，“看緒方先生和小亮都很困擾的樣子！那小光，我、我要趕快出現嗎？”
“你問我，我也不……”光捏把冷汗。
當初，光只是想滿足佐為多下棋的願望。沒想到，sai這回驚動的是整個世界。
如果說原來的sai讓世界業餘棋手為之矚目的話，那麽現在，sai讓全世界瘋狂。各個國家的人都想簽下sai作他們的棋手，提高他們的賽績。
當職業棋士四年，光早已摸清楚棋壇的游戲規則。像佐為和亮這麽純粹的棋手其實是難能可貴的，許多人下棋是為了贏，或是為了集體榮譽、為了財閥的名聲……甚至有些人像足球運動員似地，被其他國家的俱樂部買下，代表別的國家參加國際棋賽。
這幾天，sai的熱度上升到前所未有的地步，甚至有棋迷寫道某些國家為了争奪sai向日本棋院施壓，出重金引sai真實身份曝光，“吃相”難看……
光沒有對佐為說起過這些，因為佐為是個純淨的棋士，不應該沾染上太世俗的東西。
但是現在，全世界都想找出sai。光作為日本棋院的一份子和離sai最近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置身事外。
他應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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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大盤解說會場。
電視直播的攝像頭對準亮和緒方，圍觀采訪的人逐漸多起來。
“衆所周知，除了本次業餘賽事外，全世界棋手都在關注sai。關于sai的真實身份，請問現在日本棋院有任何線索嗎？”韓國的金記者問。
一早就知道會被問sai的事了。亮心想，幸好，他昨天和緒方準備過。
緒方推了推金絲眼鏡，從容不迫地道：“我們還不清楚sai的身份，日本棋院已經聯合各地棋院盡全力尋找。但是前幾天，sai有向我說出‘面對面對局’的話，證明sai今後有現身的意願。”
人群中頓時議論紛紛：
“緒方十段和sai說過話？“
“sai怎麽不跟我說話！”
“無論誰和他發消息，sai都不說話！現在看來，sai也有例外嘛！”
……
嗡嗡的聲音響徹會場，亮理解人們的羨慕。
提到sai的時候，渴望和失望的感受在亮心中湧動着，還包括對光的猜測。sai這次現身，沒有任何理由地就拒絕了亮的對局邀請，而緒方是在網絡上唯一和sai交談過的人。
旁邊的韓國隊的大将樸君忽然用韓語說：“金記者，我好像知道日本棋院在尋找的sai是誰。我在京都碰到過一名先生，我在想，他是不是就是sai。”
“你說真的嗎，樸正哲選手？”金記者瞪大眼睛。
兩人用韓語交談。其他人聽不懂，但學過韓語的亮聽懂樸君的話，眼神立刻為之一變。
“小亮，他說了關于sai的事？”緒方馬上注意到，急切地問亮。
沒有回答緒方，亮用碧色的眼眸緊盯住樸君，他用韓語冷靜地問：“你碰到sai？”
樸君點頭道：“我在京都二條城碰到過一個高手，和進藤光在一起。他比我見過的所有職業棋士都要厲害，他用的定式挺古老的。哎，你們兩個都有印象吧？”
其他兩名韓國業餘棋手也對視一眼，用韓語補充：
“在那樣古老的景區碰到那位先生，他又穿着日式古代的狩衣，簡直像本因坊秀策再生似的，進藤光恭敬地在他身邊，就像他的弟子……”
“我們回去後還把棋譜分享給對古棋譜頗有研究的高永夏五段看過，連永夏都說，這與秀策如出一轍的棋風，很可能就是sai……”
亮變色。“很厲害的高手”、“京都”、“和進藤光在一起”、“定式古老”、“本因坊秀策再生”這幾個詞一出，每一個詞就像風暴，撞擊着亮的胸口。
——是sai！沒錯，一定是他！
場邊圍觀的人們也有懂韓語的人，有人将樸君的話翻譯成英語，所有人都一陣騷動：
“天哪，我在日本要見到sai了嗎？”
“太好了，不枉我留在東京……”
緒方當機立斷，吩咐場邊的助理道：“幫我聯絡京都棋院，把進藤登記在日本棋院的手機號告訴他們，務必從進藤那裏問出sai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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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機前的光和佐為聽到韓語都愣住。光聽不懂他們的話，但能看到亮的臉。聽完樸君的話，亮碧色的眼眸變得銳利。雪亮的鋒芒，像能穿透攝像頭直刺到光的心裏。
——亮知道了！
光意識到這點，猛地從茶幾前一站起來，手裏的薯片從袋子裏掉落下來。這一刻，光聽到心跳的聲音。
“小光，這是不是我們在棋會所裏碰到的那些韓國業餘棋手？”佐為也意識到。
光咽一口唾沫：“是的。我想，樸君把遇到你的事告訴了塔矢。”
“所以，小亮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了？”
光點頭。
“太好了，那我們就可以一起去見小亮啦。”佐為很期待，一臉神往地搓着袖子，沉浸在對亮的棋的憧憬裏，“真想和小亮對局啊。”
雖然有很多事要考慮，但是……
“我也想實現你和塔矢對局的願望。” 光努力地笑了笑。
光這話是真心的，但是以亮的性格，他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的……一想到要面對亮的窮追猛打，光就覺得可怕。
電視上出現大盤解說板，看來答記者問和森下的開局演說都告一段落。在場棋手派出代表來抽簽，決定對局順序。
代表日本上臺抽簽的是副将島野。森下公開對局表，上午的第一場是中國vs英國，第二場是日本vs韓國，都由亮親自解說。
光正聽得認真，手機鈴聲忽然響起。來電是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
“喂，我進藤光。”光接起，“你是京都棋院的渡邊老師？欸，下午叫我過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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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的東京，第一場中國vs英國的棋賽，中國贏得毫無懸念，亮也解說得毫無難度。
亮的思路比棋局推進的速度要快得多，然而在場的人都是業餘愛好者，不少人都看不出來棋招的精妙之處，要等到亮講解後才明白過來。
老實說，還挺無趣的……
亮的思緒好像分成兩半，一半在講解棋局，另一半在思考光和sai的事。
樸君的話，給亮之前的猜測提供了真憑實據。
——進藤果然和sai在一起。
中國隊的三名棋手落下後一手，亮在三個巨型棋盤擺上磁鐵棋子，不慌不忙地解說起棋的用意來：“李臨新在感受到選擇的困難後，終于下出第121手‘長’，很有創意的一招，打亂了對方的步調，但是在戰略上來說，這不算最有效的一招……”
介紹這工作給亮的蘆原說過，大盤解說最重要的是慢慢講，不要讓聽衆跟不上節奏，更不要流露出“你到底能不能聽懂我的講解”的傲慢。
“小亮，如果出色地完成了這次工作，今後會有很多地方棋賽聘請你去解說的。你該不會覺得無趣吧？”蘆原咧嘴笑道。
一開始亮是覺得有趣的，因為這像是光會喜歡的工作，光在別人面前一向很瘋，如果光也能來和自己一起講的話——
三小時後，英國業餘棋手都投子認輸，亮講解完他們下的最後一手棋，嚴謹地對三盤棋局下了結論。然後，聽到意料之中的雷鳴般的掌聲。
“小老師的講解真精彩，淺顯易懂！”第一排的北島先生說，“不枉我提前一個月花大錢預訂門票！”
“今天特意抽出時間來聽小老師的解說，就像指導課一般，讓我覺得自己的棋藝也精進了呢！”旁邊的廣濑也說。
亮穩重地把麥克風交給森下，在掌聲中鞠躬下臺。
市河小姐和蘆原先生等在後臺，看到亮都迎上前。
“我還以為這是你人生中第一次大盤解說，你多多少少會怯場，沒想到說得這麽好啊。”蘆原滿意道。
“蘆原先生，你這話就不對了，我還從沒見過小亮完成不了棋院的任務呢！”市河關愛地看着亮。
亮微笑，向這兩位一直支持着他的大人都道了謝。在亮的心裏他們就像親人一般。有他們的支持，這第一場大盤解說也算開了個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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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休息室走動的過程中，亮、蘆原、市河在走廊上與大将池田海生擦肩而過，還有副将島野和三将山本。與亮和蘆原打個照面，業餘選手們都鞠躬行禮。還有另一名穿和服、戴着粉色面紗的少女，看起來有點眼熟。
“下午要加油啊！”蘆原給幾位業餘棋手打氣，“打倒韓國隊，一口氣挺進決賽！”
在休息室坐下時，亮沒來得及去接過市河小姐遞給他的便當盒，就趕緊從公文包裏翻出手機。
手機上信息有十多條，發信人是光，每隔幾分鐘就要發一條。
——“中國vs英國，我不同意你的解說。中國隊的大将李臨新今天這局下得不錯，尤其是第121手‘長’，你說這招不夠有效，但我覺得棒極了。”
——“鏡頭掃到臺下看你大盤解說的人，笑死，真是北島先生和廣濑先生那些老頭。”
——“再次不同意你的解說，你幹嘛說李臨新上一手用秀策的定式太勉強？面對棋力不及他的約翰遜，就是毫無顧忌地把學到的新棋招用上啊，這才好玩。還是你覺得輸贏比好玩的棋更重要？你這個人太沉悶了。”
……
真不知道，光到底是如何在沒有互動的情況下發這麽多短信的。而且，亮的每一條解說光都能挑出毛病。如果光也在臺上的話，絕對會跟他吵到房頂都塌下來。
“小亮，你現在的表情好豐富！”蘆原發現新大陸似地。
“看樣子是進藤君發信息來了。“市河捂住嘴笑。
亮正想回電，忽然，市河眼尖地看到了擺在角落裏的淡綠色禮品盒，“這是什麽？”
禮盒上寫着“給塔矢亮的伴手禮。”
是光的字跡。
帶着不敢置信的欣喜，亮把禮品盒放到桌面上，拆開，看到六塊精致的竹節年輪蛋糕，還有一張光親筆寫的信箋——
“塔矢小老師：
這是‘平安京之竹’年輪蛋糕，我們認識六年，所以買了六塊送你作伴手禮。中午你記得吃！
祝你人生中第一次大盤解說順利，場子裏肯定坐滿了叫你“小老師”的崇拜者，說不定百分之八十都是棋會所裏的老頭。
為了驗證這個猜想，我會記得看電視的！如果場下都是老頭的話，我就笑死了。
進藤光于京都”
亮第一次收到同齡朋友的伴手禮。連亮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的唇角微微勾起。雖然，送禮物的人剛剛才給他發了一大堆吵架的信息。
“哇！進藤君對小亮真好！”蘆原率先拿起一塊竹節蛋糕，“小亮，我可以吃一塊蛋糕吧？”
“當然。”
“這孩子太有心了！”市河感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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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撥通光的電話，電話傳來列車穿過隧道的聲音，悠長而沉悶的回音，像野獸的呼吸聲。在這背景聲中光的話模糊地響起：
“塔矢，你收到信息和蛋糕沒有？”
“收到了。謝謝你，進藤。我沒想到會收到伴手禮。”亮語氣難得地柔和。
“我也是跟你學的。你還記得嗎，你17歲時去劄幌和博多，也送過我土特産拉面食材做伴手禮，我媽很喜歡——”光笑着說話。
亮在想，光明明看過電視直播，應該知道樸君說出在京都遇到sai的事，然而，光卻一個字沒提到sai。這個名字好像變成了禁忌，一提起就會打破兩人之間微妙的平衡。
亮知道，他在等光主動說出sai。
這時，光那邊傳來京都東西線電車的報站女聲，非常響亮地：“烏丸禦池”。
“進藤，你現在去哪？”亮在意地問。
“京都棋院，他們叫我過去一趟。”光回答。
亮從光刻意裝得平靜的聲音背後聽出緊張。京都棋院的人要問sai的事了，亮心想。
兩人都沉默了。一時電話裏只有報站聲，每隔三分鐘就要響一次。在喧嚣的大盤解說會場，亮仍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每一次報站聲：“京都市役所前”、“三條京阪”……仿佛亮就在光身邊那樣。
光笑笑：“塔矢，我正在電車上看一本社會派推理小說。”
光應該不會無緣無故開啓這個話題，亮陪他繼續：“松本清張？”
光說：“不是松本，是新人作家的書。社會派推理不是只有松本，只是許多新人被松本掩蓋了光芒。不能說太陽過于耀眼，群星就沒有光芒了。”
光的每一句都話裏有話，亮暗暗思考着。
光帶着笑意說：“不可思議吧，一年前我喜歡上了看書，就像六年前我跑來跟你下棋那樣。”
雖然不知道光為什麽會提起這個，但是亮記憶猶新。17歲，光突然買了書帶來棋會所，讓市河和其他老先生大跌眼鏡，紛紛大嘆這小子長大了。
和亮偏愛經典著作不同，光愛看刺激的少年漫畫和本格推理。但是，偶爾有例外。比如，光會買介紹平安時代和江戶時代的讀物，他有時居然也會讀詩。
光買過一本詩集，在征得他同意後亮翻過，是講述下雨、離別和重逢的詩篇。讀起來很文藝，不像光會喜歡的風格，但光說他看了這本詩集很多次。
之後，光好像養成讀書的習慣，除《圍棋周刊》外，他的公寓裏也不時會出現市面上流行的雜志和新書。
所有人都說光愛看書是變成熟的标志，亮卻認為是寂寞。人在成長中會逐漸地感到寂寞，于是，總要為無處安放的心情找一個安全的寄托，比如圍棋，比如書。
“最近有看什麽書嗎？”連市河小姐也會問他。光就把讀過的書和市河、亮他們分享。
就像現在——
光在電話裏說：“這本小說觸動我的話是：‘隐瞞事實的男人跟詐欺集團一樣自卑，碰到頭腦清晰、有雄辯之才、勇于追逐真理的女人，就慌了。’”
亮靜靜地聽着。
光清晰地道：“抱歉，我不是說你是女人的意思，但是，如果我說在你面前，偶爾會感到自卑，因為你追逐的我身上的幻影，從來不是我——你會不會對我、還有我的棋感到失望？”
“自卑”、“失望”……這麽嚴重的詞。
而且，亮追逐的光身上的幻影，從來不是光，這又是什麽意思呢？
抛開所有的疑惑，亮如實說：“你問我會不會感到失望，我不能回答，因為我不清楚你自卑的原因，我需要了解整件事的前因後果。”
頓了頓，亮繼續：
“至于你的棋，我對你的棋只失望過一次，就是海王中學圍棋社三将那一次。在那以後，我就從來沒失望過了。”
亮不知道自己的話有沒有解答光的疑惑，但是光笑了一笑，如釋重負的樣子。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我會更有勇氣說出sai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