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亮的探望
十三
光答應了會好好的，但他沒有做到。這天晚上，看到血跡的狂喜和沒有與佐為相見的失落在光胸口同時撞擊着。料峭春寒，雨水濺在他身上一片冰涼。
光回家後拿出那張“重屏會棋工作室”的卡片，直想撥電話過去，可是又想，海生和熏都在回京都的路上，怎麽可能這麽快有結果。
光把卡片翻轉到另一面，拿鉛筆用力寫上“sai”……等他回過神來，卡片上已經寫了數個“sai”、“sai”、“sai” ……
“唉，我在做什麽。”光丢下鉛筆，把卡片夾到那本《棋局分析，進藤光的批注》裏，脫下黑色和服，倒頭就睡。
半夜是被頭痛醒的，光額頭滾燙，冷得瑟瑟發抖。淋雨感冒了……光摸索着開燈，翻箱倒櫃去找溫度計。居然燒到38度。
淩晨三點，光給棋院發郵件請假。随即又想起，第二天有亮的王座循環賽的棋局，他估計會想要跟自己複盤，光又給亮發短信，解釋自己生病了。
光在公寓裏昏天暗地地睡了一天。夢境裏，千年不變的雪落在身上，眼前好像有一個純白的身影，背對着自己，光在白茫茫的雪地裏不停地追逐，指尖卻始終離他有一段距離。
“佐為，我用盡了所有方法尋找你！“
“求求你，回頭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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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藤？進藤？”
有人在敲門。光清醒過來。
“塔矢？” 光開門，果然在走廊上看到塔矢亮。光一瞬間還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下午的陽光透過走廊上的窗格照在塔矢身上，他手裏提着一袋東西。
“你現在一個人住。” 亮提起手裏的藥袋，那是他剛剛從藥房買的感冒藥，“我在想，是不是沒有人照顧你。”
光沒料到亮會來，心裏一陣驚喜。“你對，确實沒人照顧我，不過我就普通感冒。” 光操着濃重的鼻音說，側過身子讓亮進門。
光想給他泡茶，亮卻自行到廚房燒水去了。光望着他的背影，下意識關心他的對局。
“你今天王座循環賽第三輪第六局，你對森下老師，贏了？”
“嗯。”
“不得了！來複盤看看？”
“你身體可以嗎？”
亮給光端來一杯熱茶，把藥放在光手中。這一刻，光确信他碧色的眼睛裏有真切的關心。
不得不承認，在昨天經過那樣重大的沖擊後，亮的探望非常及時，撫慰了光心中被情緒驟然撕裂的疼痛。
“你複盤吧。”光堅持道。
在光炙熱的眼神底下，亮還是給光複盤了，在棋盤擺上黑白子。
啪……啪……熟悉的金石之音傳來，光凝神關注着盤面的每一個變化，慢慢地，他看出了神，連生病的不适和積壓在胸口的情緒都遠去了。
這是相當厲害的一局，亮手裏的每一子拍在棋盤上時，光仿佛能看到從棋步裏流瀉出的細微火花。
“你這局下得真好，你知道對方是高段棋士，于是放棄強取，在戰略上主要采取防守，用不出錯的策略來應對森下老師。第105手是戰是退？我覺得是很難抉擇的一手，你最後還是堅忍地選擇了退。反而是森下老師急于取得勝利。我只能說，森下老師低估了作為晚輩的你的實力，失敗是理所當然的。” 光欣賞地說。
光說完，緊接着對上亮有絲訝異的眼睛，碧色的眼眸睜圓了。
光笑了：“你怎麽了？”
“……沒想到從你口中聽到如此正面的評價。” 亮實話實說。
而且，光一眼就洞悉了盤面，連他在第105手的掙紮都看得清清楚楚，說是“目光如炬”也不為過，這實力和九段高手不相上下。
亮刮目相看，對光此時分析盤面的能力感到佩服。而且，今天看到如此精神抖擻的光，亮心中的大石也落下了。
這段時間，亮太擔心光了。連緒方先生也說亮“心不在焉，一天到晚想着宿命的對手，明明坐在棋盤對面四年了，還沒學會怎麽關心他”。所以，今早收到光生病的信息時，亮決定拜訪光的公寓。
“塔矢，你今天這局是今年最精彩的一局。”光振奮地說， “你是特意過來擺給我看的嗎？”
“不是。”亮溫和地說，“我的本意是探望你。”那一刻，他碧色的眼眸流淌着溫潤的神色。
光聞言，頓時很感動。“謝謝你，塔矢。”他突然想到什麽，着急地問，“你吃午飯了嗎？”
“……”
“你這家夥，又沒吃午飯！”光在心裏做了個撲地的姿勢，心想是不是自己不在棋院監督，亮就不吃午飯了，“我現在煮給你吃吧。”光記得冰箱裏還有做青菜粥的食材。
“不用……”亮剛想說，他是來探望病人的，不是讓病人為他做飯的，但光就一站起來，“在餐桌前等我。”就忙活去了，動作利落得完全不像一個生病的人。
看着在廚房裏切菜的光，亮的心中騰起淡淡的暖意。光在這四年裏變得成熟了，當然亮自己也是，但是光有一點比他好，那就是對朋友很坦率。至少，他從來不會掩飾對自己的關心。
亮剛來他家，只顧着看光到底如何，都沒來得及看周圍。亮才發現，沙發上多了一件黑色的和服，浸染着雨水的濕氣。
——那是……做法事的服裝？
這麽說，光昨天一個人參與了法事？
意識到這點，亮剎那間心亂如麻，連他自己也厭煩透頂，他的情緒總輕易受光的影響，這種狀況已經持續四年了，這是亮沒有辦法控制的事情。
亮皺起眉，他把視線移向窗外。高樓大廈之間掩映着密布的烏雲，陽光漸漸消隐無蹤，被天邊的陰霾所遮蔽。
這時城市裏刮起了大風，吹得窗簾獵獵作響，窗外的紫藤花瓣被風吹落，細碎的淡紫色花瓣紛紛揚揚地墜落，零落一地。
光昨天開着窗睡覺，難怪會生病。亮走過去替他關窗。
一陣勁風恰好吹來，把餐桌上的《棋局分析，進藤光的批注》吹下，發出“啪”的一聲。亮關好窗，蹲下身撿起筆記本。
一張卡片從本子裏輕飄飄地掉落。
這是什麽？亮拾起卡片，看到一個京都工作室的地址，再翻到卡片的背面……
這一刻，他的心裏如同窗外的天空一般，陡然下起暴風雨。
——進藤，你果然在為sai的事感到悲傷。你為何什麽都不說，全部一個人默默承受？
亮嘆息，把卡片夾回到筆記本裏，放回到餐桌上。光昨天生病的原因，亮也明白了。所有的真相近在咫尺，那麽淺顯和直白，亮卻沒有了探詢的欲望。
“這鬼天氣，剛才明明還陽光普照，現在就下暴雨了。”光從廚房裏端着兩碗白粥放在餐桌上，“今天吃清淡點，你別介意。”
“哦？“亮擡起頭，接過光遞來的勺子， “謝謝。”
“你沒事吧？”光狐疑地問。他最熟悉亮了，對亮的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光總是第一時間感覺得到。
亮搖搖頭，兩人在雨水淅瀝落下的聲音中開動。光一邊喝粥，一邊頻頻擡頭打量亮的表情，然而對方的臉上只有平寂。
這家夥在想什麽？亮長了一張會欺騙人的溫順而俊秀的臉頰，單憑他的臉，如果不看他的眼神，光沒把握看透亮的內心。
光沒話找話地說：“聽天氣預報說，關東即将雨災，會連綿到京都……”他還在看亮的臉。
亮優雅地低頭喝粥，保持沉默。光也不介意，兀自說着，“說起京都，你聽說過二條城嗎，那是江戶禦城棋舉行的地方，佐……我是說，本因坊秀策在那裏度過了很開心的日子。”
亮停下勺子，想起剛剛那張卡片。
光自行說了下去，“我和你去京都玩吧。去二條城看看秀策和高手們争棋的地方，也可以去看看平安時代的皇宮。”
“進藤，如果有時間，自然是可以去的。本來，京都今年夏天就會舉行江戶禦城棋紀念節，棋院會邀請職業棋士過去做點評嘉賓。但唯一的問題是我們可能沒有時間，如果進入了頭銜最終決賽的話。”亮理性地指出這點。
“雖說是這樣，但我會抽空拜訪京都，塔矢，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光說。
亮既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看他樣子像在深思，于是光當他默認接受了自己游玩京都的邀約。兩人一時不語，各有所思地喝粥。
和與亮下棋時劍拔弩張的氣氛截然不同，在一起吃飯、在充滿煙火氣息的家中閑聊的時候，光感覺到自己又靠近了亮一點。
靠近亮更多一點，就更有勇氣說出內心的秘密，光是這麽想的。
“我問你啊。”
“嗯？”亮還在想卡片上用鉛筆寫的密密麻麻的“sai”。
“四年了，你眼裏看着的，是sai還是我？”光一字一字地問，聲音清晰無比。
亮聞言，放下勺子，緊盯着光琥珀色的眼睛。他不确定光突然這麽問的意圖。雨水拂落在玻璃窗，又像一道道重疊的透明傷口，掩映在兩個少年相對的臉上。
亮安靜地說：“我早說過了，你的棋裏面有sai。你下的棋就是你的全部。”
“雖說是這樣，但我畢竟不是sai。”光說。
秀策的棋盤上出現了血跡。佐為，也許有一天會回來吧，會像從前一樣附在自己身上。不知為何，光有這樣的預感。
所以，光想知道，在亮的內心最深處，到底是想跟自己還是跟佐為下。
“你不是sai，我知道啊。”亮困惑地說。
你才不知道呢。光心想。
——你不知道，我多害怕有一天你會跟我說，你眼中只有佐為，你眼中只有初見時的那兩盤棋，而從來沒有我。
然而，那樣的想法也只是轉瞬即逝。不管面對亮時有多心虛，進藤光總是要繼續下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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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禮拜後，光在《圍棋周刊》的版面上看到了亮VS森下老師的這一局棋，亮着實贏得漂亮，難怪記者刻意選錄登在了周刊上。
标題是“少年新浪潮沖擊老一輩，最受關注的塔矢亮的最強棋譜！”副标題才是正常的王座頭銜頭銜賽第六局的标注。
“這大标題，《圍棋周刊》是變成少年漫畫雜志了嗎？“光翻着想笑。
可是同為森下門下的和谷和訝木唉聲嘆氣。
“塔矢亮還不夠19歲就橫掃全部頭銜賽的第三輪，現在都到第六局和第七局了，刷新了棋院低齡棋手的記錄，這是多令人發指的成績啊。”訝木感嘆。
光聽在耳裏，握緊折扇。最近亮确實是大出風頭，自從亮作為日本少年棋手第一人登上《財富》雜志以來，成績是越來越優秀了，連續霸占許多期《圍棋周刊》的版面。
“森下老師最近可恐怖了。”和谷挎下一張臉。
“千萬別在老師面前提起塔矢亮，包括塔矢門下的任何人。”訝木叫苦不疊。
光把《圍棋周刊》合起來，“塔矢擊敗了那麽多高段棋手，又不是只有森下老師一個，森下老師不會想不開吧。森下老師不像是那樣的人啊。”
“進藤，這話你就錯了， ”和谷說，眼神複雜地看向光，“森下老師下一個準備要削的人就是你了。”
“這和我有什麽關系？”光不解。
“現在所有九段棋手都在畏懼塔矢亮，有的前輩還說塔矢太出風頭，一定要淘汰他呢，而你是塔矢的勁敵，自然也是大家的眼中釘。”和谷看着光。
“哈，放馬過來，我又不怕。”光自信地說。他望着窗外的雨，握緊折扇。
——佐為，如果你還在我身邊，一定也會為棋盤上的熱戰感到激動吧。
——現在的你，在京都還好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