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迷霧小鎮
白日,雪倫又回歸了沉默與自閉。
清晨的小鎮依然是散不盡的霧氣,鎮上的人很少,大多是冷着臉面無表情地走過,像游蕩的孤魂一樣。
關于這個小鎮有諸多恐怖的傳說,其中最令人心驚的莫過于黑鴉山了。
那是位于斯朵珂城堡後方的一座山峰,它面朝大海,林木叢生,鎮裏已經有十幾個少女的屍體被人在懸崖下的海灘上發現。
她們明明正值韶華盛年,可屍體卻白發蒼蒼,骨瘦如柴,要不是相同的衣裙和飾物,簡直無法辨認。
回到城堡中時,雪倫還沉浸在恐怖的傳說中,堡內陰沉,幽深的氣氛仿佛随着她的思想變得濃重起來,幻化成一股無法消散的沉郁之氣,隐隐還包含着若有似無的,令人恐懼的氣息。
拉菲兒很少外出走動,他是個對繪畫有着偏執熱情的人,至于有沒有驚人的天賦,雪倫無從得知,因為拉菲兒從不允許她們進入他的畫室。
斯朵珂家族世襲爵位,有着豐厚的家底,拉菲兒打小便坐擁萬千家産,他從不工作,只是全身心地投入在藝術創作中。
這個離群索居的人太執迷于繪畫了,以致于對周遭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當一個人因為某件事而削弱了對他人的感情時,這件事往往是有害的。
這些年,雪倫的母親梅薇思變了不少,她沒有剛嫁過來時那麽快樂了,甚至不及從前在山村裏自在。她褪去了以往妩媚的神采,變得賢淑,清麗起來,可雪倫卻再也聽不見她黃鹂鳥般的歡笑聲了。
近年來,梅薇思時常神思恍惚,她不再開朗健談,總因為一些瑣碎的小事而擔驚受怕。
有時她會獨自一人從雪倫的房間外走過,步子慢悠悠的,眼睛空洞無神,雪倫想叫住她,可嘴唇動了動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只好眼睜睜地看着母親消失在回廊盡頭。
記得好幾個風雨交加的深夜,雪倫輾轉難眠,迷糊中她聽見拉菲兒和母親的争吵聲,他們的話音淹沒在雷鳴驟雨中,偶爾可以聽到梅薇思撕心裂肺的喊叫,“不!拉菲兒!你不能這樣!你瘋了!”
雪倫走下床,猶豫着該不該前去制止,可拉菲兒轉眼便摔門而出,一頭沖進自己的畫室裏,再也不願出來。
梅薇思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房中,有時雪倫會聽見她纖細的,斷斷續續的嗚咽從床幔裏頭傳出來,輕飄飄地回蕩在空曠森然的城堡裏。
窗邊的黑幔子被風雨吹打得瑟瑟飄擺,像一道道鬼影,雪倫輕手輕腳地爬到床上,從背後抱住了哭泣的媽媽。
“啊……雪倫,吵醒你了。”母親流着眼淚,一遍又一遍地撫摸女兒的臉龐與長發,好像她是她唯一的慰藉。
其實梅薇思并不理解雪倫怪異孤僻的思想,兩人之間的語言交流也不多,可她們很愛彼此,只要其中一人苦惱或憂愁,另一個便坐立難安,好像生活失去了平衡。
雪倫不知道母親為什麽會越來越消瘦,憂郁,每當她詢問她的時候,她都故作歡樂地溫柔否認。
一天,拉菲兒與妻子去鎮上的劇院看戲,雪倫獨自一人從藏書館回來。
城堡內空寂無人,管家與仆人各自呆在自己的房間裏,她提着裙子走上樓梯時聽見一聲奇怪的,低沉又模糊的輕響。
雪倫停住腳步,她側耳細聽,卻什麽聲音也沒有。
少女努力使自己相信剛才的聲響只是幻覺,可仍舊感到毛骨悚然。
她快步走回房中,打開窗戶,一陣和風将室外的霧氣吹了進來,房內的挂毯,裝飾物都蒙上了一層潮濕的水汽。
雪倫解下鬥篷,用夾子将一頭卷發盤起來,可她剛坐下,一聲怪音便又鑽入了她的耳朵。
這一次,她确定那不是幻覺,這聲音像是有人在費力地拖動什麽重物,類似桌腳在大理石地面上挪動的聲音。
雪倫小心翼翼地打開虛掩的門,陰深的回廊靜悄悄的,她隐隐察覺出了聲音的來源。
拉菲兒的畫室就在長廊盡頭,它由一扇厚重的大鐵門封閉着,上面包着黃銅,門上拴着一條粗鐵鏈,如同鎖着妖魔鬼怪一般。
雪倫走過去的時候,畫室裏的聲音停止了。
她試圖拉動鐵門,可顯然只是徒勞,少女在畫室外徘徊良久,然後很是當心地透過門縫向裏張望起來。
畫室內黑黢黢的什麽也看不清,她正打算放棄的時候,一只深紫色的眼睛突然從門縫裏頭貼了上來。
少女猛地捂住嘴倒退了幾步,她聽見畫室裏有細微的飲泣聲,仿佛是個少女在掩面而泣,“救救我……救救我……”
“你是誰?你怎麽會在這兒?”她重新走近鐵門,小聲問道,可就在這時候,底樓的大門嘎吱一聲打開,是拉菲兒回來了!
雪倫迅速撩起寬大繁複的裙裾跑回房中,門在她身後合上,她緊緊靠在門上大氣不敢喘。
“雪倫,雪倫!”
梅薇思的聲音從樓下傳了上來,她走到女兒的房間外敲敲門,聲音有點兒疲憊,“雪倫,我們回來了,你在睡覺麽?”
“她或許是累了,別打擾她。”拉菲兒的聲音跟着響了起來。
雪倫屏住呼吸,一聲不吭。
梅薇思不再說話了,她聽見兩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其實,早在雪倫十四歲的時候她便感到拉菲兒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對勁。
那種古怪狂熱的勁頭本來只會在注視她母親時才有,可現在卻開始往她身上轉移,同時,他變得鬼鬼祟祟,經常躲在不起眼的角落裏觀察雪倫的一舉一動,好像要從中挖掘出什麽瑰寶來。
好幾次,雪倫無意間回過頭便會冷不丁地對上拉菲兒的臉,他近在咫尺,看上去像在熱烈地沉思着,她看見他眼睛裏有快要噴湧而出的瘋狂。
雪倫驚疑不安,當她獨自走在路上時也常會感到有一雙眼睛在暗中盯着她,她雖然對奇幻神秘的事物非常好奇,也相信一些超自然的存在,可這并不意味着她對恐怖也有同樣的熱情。
三天之後,又一具少女的屍體被發現在海灘邊,她的臉上皺紋縱橫,長發灰白宛如老妪,唯有一雙少見的,漂亮的紫色眼睛依然保持原狀。
聽到這個消息後,雪倫差點當場暈倒,她感到自己活在無限恐怖之中。
拉菲兒的畫室令她寝食難安,于是她開始留意一些與靈異神怪有關的書籍。
在鎮上的藏書館中,她發現了不少描述北方獵血者的典籍資料,她想到了她padre,頓時心安了不少,她不想深陷在身邊的恐怖之中,于是幹脆埋進書堆裏鑽研起血族的世界來。
根據書上的描述,北方鬼城終年不見陽光,唯有極致的黑夜。
那裏随處可見幽綠色的鬼火懸浮在半空,有妖豔的,在夜色中發光的彼岸花,古堡中是司空見慣的森森魅影,以及陳列着一杯杯血酒的奢靡晚宴。
這種美籠罩着一種陰慘慘的死亡氣息,鬼城中所有的景象都如同地獄的浮雕。
雪倫還讀到了衆多血族吸引獵物的方法,他們的容貌,氣味,外表,還有攝魂的眼睛都是引誘人類永墜地獄的工具。
雖然她一向對伊萊沒有疑懼,可現在看着這些詳細血腥的描寫,她竟不由自主地将自己與伊萊的形象帶入那一幅幅引誘,親吻,吸血的暧昧畫面裏,心裏不禁一陣發毛,可其中還留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悸動。
不過對于地獄的景象,她始終半信半疑。
難道他的世界真的那麽恐怖?比這阒靜的城堡,詭異的小鎮還要讓人絕望?
padre,天堂和地獄,我究竟屬于哪裏?
漫天星光灑落在蕭索,死氣沉沉的林子裏,雪倫的眼睛藍瑩瑩的,當她注視着那個銀發人時,眼中總是不自覺地閃起情意綿綿的動人波光。
“你屬于人間。”
他微笑着走在枯木遍生的林中卻不沾染絲毫泥濘與塵埃。
“從前我以為天堂在雲端,地獄在腳下,”她透過婆娑樹影仰望星空,“可你卻說天堂地獄不過是人類的臆想,它們并不存在。”
“沒錯,人們只是想象出一個集合了所有美好與光明的地方,稱之為天堂;爾後又将黑暗與邪惡彙聚一堂,視為地獄。你看,鳥兒飛翔在雲端并不意味着它身處天堂,而我,我雖然生活在黑暗中,可那裏未必就是地獄。”
說到這兒,他酒紅色的眼睛裏掠過一絲微妙的,含混不清的笑意,“這些天你都在讀些什麽書呢?我的雪倫。”
兩縷紅霞飛上少女靜美的臉龐,她像個做錯事被當場抓獲的孩子一般,語無倫次,“哦,哦padre,你知道了,知道了……”
好在伊萊并沒有刨根問底的意思,他伸出蒼白的手輕輕撫過一棵被大火灼燒過的樹木,它的枝幹焦黑,只剩一個沒有生命的軀殼任由時光侵蝕。
“一個人究竟身處天堂還是地獄從來都沒有恒定的标準,那只取決于我們的感受。”他低頭凝視着她,輕聲說道,“仔細感受你的生活,那樣才會知道自己究竟是處于天堂還是地獄。”
少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的藍眼睛漸漸變得憂郁起來,雪倫忽然期期艾艾地問道,“嗯……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感到自己的世界如同地獄,那應該怎麽辦?”
伊萊對她的問題感到吃驚,可他還是平靜地回答,“那就改變自己,或改變那個世界。”
“如果我無法改變自己,也無法改變那個世界呢?”她急切地追問。
“那就……”他的目光中忽然泛起了連綿的悲傷,“那就離開那兒,去你應該去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