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葬禮于深夜結束了,宗信站在門口,将來訪的賓客一一送走。宗宅漸漸冷清了下來,只留下一地殘跡。
宗信幾乎一天一夜都未曾休息,但看着卻沒有半點疲倦,屋檐上燈籠發出游白的燈,襯着他的雙目,依舊眸色清朗,那一襲白衫更是整齊得近乎沒有一絲褶皺,偶有夜風吹過衣角,似有一種缥缈絕塵之感。
夏小五贊嘆不已,她什麽也沒做,光是在椅子上懶散地躺了會兒,今天剛幻化的新裙子就皺了。
不過那一定是水草的質量太差了,并不是她的錯。
勞管家從屋內走了出來,勸道:“少爺,你去休息一下吧,這些由我來收拾就好了。”
宗信搖了搖頭,拒絕了:“我和你一起吧,早點收拾好,早點休息。”
勞管家卻堅持道:“少爺心疼我,是我的福氣,但這收拾家務本就是我們下人該做的,少爺若是幫我把它做了,老奴也不得不懷疑自己老了,幫不上少爺了。”
宗信聞言,便只能道:“好吧,我先去休息了,你自己也早點休息吧,若是累了,可明日雇人來幫你。”
勞管家微微彎腰:“是。”
宗信回到房間,洗漱完之後平躺在床上,卻怎麽也睡不着,身子越疲憊,可精神卻越亢奮。
無奈,他只能坐起身,穿好衣服,坐到桌旁,先給自己倒了杯熱茶,又取起一本書,輕輕放在桌上,準備複習功課。
恰在這時,門響了,他起身打開一看,是夏小五。
宗信問道:“小五姑娘可有事?”
夏小五一臉神秘道:“帶你去一個地方碰碰運氣。”
“什麽地方?”
“溪川河。”
溪川河是溪川城的護城河,不知存在了多少歲月,不知走過了多少春秋,據說,就連溪川城都是因它而建。
夜晚的溪川河看起來比白天更加幽深,縱使此刻月色正皎潔,河上還有螢火蟲飛舞,但依舊照不亮溪川河河水,反倒顯得它深黑又厚重。
常人不可知,午夜之後,溪川河便會成為此地通往忘川河的亡靈之道,地府無常會壓着死去的人經過這裏。
這地方常人無法靠近,不過夏小五身為水鬼,她自然有辦法帶着宗信進來,只是她無法預測無常什麽時候會帶着趙曼曼經過這裏,所以只能帶宗信來碰碰運氣。
好在他們的運氣不錯。
宗信疑惑道:“你帶我來這兒幹什麽?”
夏小五從懷中取出一盞河燈,又取出一張紙和一支筆,将紙筆交給宗信後說道:“将你想說的話寫在這上面,我會讓這盞河燈将它們交給趙曼曼。”
宗信接過紙筆:“可現在并非中元節。”
夏小五:“最重要的是心意,心意到了,你想說的話也能到。”
宗信想了想,覺得有理,便不再多問。他拿起筆,略微思索了一會兒,直接寫下:趙姨,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這下輪到夏小五疑惑了:“就這?”
虧她還準備了那麽大一張紙!
宗信輕笑道:“這就足夠了。”
見夏小五依舊不相信的樣子,他又解釋道:“自我爹娘去世後,趙姨和勞叔便像是我爹娘一般撫養我長大,為人母親,最在意的,也最擔心的,其實是自己的子女能不能照顧好自己。”
夏小五沉默片刻,語氣冷淡了些許:“反正你寫好就行。”
她接過信紙,将它疊成一小片,放到河燈上。正當她準備點燃河燈時,宗信突然說道:“等一下。”
夏小五動作一頓:“怎麽了?”
宗信從懷中取出幾張冥票,想了想,又取出幾張銀票,一起交給夏小五:“也不知道哪個通用,就一起給了好了,這樣的話,趙姨到了黃泉路上,若是餓了渴了,也可以買些東西果腹。”
夏小五輕笑了一下,也不知道這家夥是真傻還是假傻,鬼怎麽可能會餓呢?
不過她也沒有掃興,只是接過并疊好,随着信一起放在河燈上。她點燃河燈,輕輕地将河燈放在河水上,又暗自施法,撥動着水面,讓它游得更快些。
溪川河奔流不止,但河燈卻沒有往下游游去,反倒稀奇的往河的另一方飄去。
宗信驚訝道:“這是怎麽回事?”
夏小五笑道:“所以說,只要心意到了,河燈也能到。”
河燈燈火在深夜顯得有些微弱,似随時都會被這溪川河吞沒一般,但它就如水草一般頑強,縱使水流湍急,它也沒有被打翻。
當它搖搖晃晃地漂到彼岸時,燈火突然變得極其的明亮,似一簇炙熱的火焰,照亮了幽黑的溪川河水。之後,火焰将整個河燈點燃,片刻之後,河燈已無蹤影。
見狀,夏小五才安心地站起身:“好了,走吧,回家睡覺。”
宗信問道:“趙姨有收到嗎?”
夏小五回道:“自然收到了,她很開心。”
宗信笑道:“那就好。”
本是一句類似玩笑的對話,可當宗信離開前,轉頭回望時,對岸螢火紛飛,好似真的像趙姨在向他揮手。
宗信輕輕笑了笑,帶着不舍,也同樣揮了揮手。
夏小五看了眼對岸,又看向宗信,問道:“你幹嘛呢?”
宗信搖了搖頭,笑道:“沒什麽,只是突然想這麽做。”
夏小五重新看向對岸,就見趙曼曼向她深深鞠了一躬,随後跟着無常消失在了茫茫黑暗中,那飛舞的螢火也漸漸滅了。
宗信心中突然變得有些空落落的,他慢慢地斂起笑容,雖然什麽也看不到,但他知道,曾經待他如親母的趙曼曼已經徹底不在人世了,不過他并沒有什麽遺憾,生死乃常事,惟願趙曼曼來世能安好。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心中釋然了許多。
夏小五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該回去睡覺了。”
宗信笑道:“嗯。”
但他們好像迷路了。
入忘川河的路是随機的,就連出口和入口都可能不一樣。
夏小五仗着自己在溪川河裏居住了兩百多年,便自告奮勇的在前面帶路,結果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走哪裏去了。
他們似走過了一個石子路,路上亂石嶙峋,他們走得很艱難,又攀了一個小山坡,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他們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兒了。
宗信往往是不會嘲笑別人的,他覺得人嘛,都會有犯錯的時候,除非他忍不住。
夏小五聽到身後的輕笑聲,只覺得她兩百多年的顏面在此刻算是丢盡了!
該死的,這忘川河就不能弄個固定位置嗎?真任性!
宗信替她開脫:“一定是夜晚路太黑了,所以才會出現這種情況,不過好在這天也快亮了,我們就等到天亮了之後再走吧。”
夏小五哼了一聲,不作聲。
過了好一會兒,天終于漸漸亮堂了起來,兩人這才發現,原來他們現在所處的地方是溪川城外小山山坡之上,只是這附近樹木林密,又有亂石路阻攔,所以才沒有人來過這裏。
也幸虧如此,此地綠草茵茵,又花開遍野,像是山神親手栽種一般,再由朝霞一照,給它們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美得不似人間景。
有此美景,兩人也不再急着回家。
在這個絕不會有人打擾的秘密草坡上,兩人随意地躺着,聽着微風的聲音,嗅着綠草的清新,看着遙遠的山那邊,旭日自東方緩緩升起,心也慢慢的平靜了下來。
在後來夏小五漫長的生命裏,她永遠記得那天的朝霞格外的溫暖,橘黃色的光染透了半邊天。不論過了多久,每每回想起來,也只覺得恍若昨日。
她下意識地轉過頭,卻正好與宗信四目相對。
宗信的笑容似乎比這朝霞還要溫暖,他輕輕說道:“小五,謝謝你。”
夏小五也笑道:“朋友一場,不必言謝。”
*
等到兩人回到家時,勞管家已經在門口張望很久了。
他之前突然想起宗信幾乎一整天都沒吃飯,便想着去看看他有沒有睡着,沒睡着的話等吃點東西後再休息,結果發現屋裏沒有人,不僅如此,就連夏小五的屋裏也沒有人。
能去哪兒呢?
勞管家心中疑惑,他四處找了找,都沒找到,無奈,只能站在門口等,一直等到現在,見兩人都無恙,一顆懸着的心才終于放了下來。
他上前問道:“你們去哪兒了?可吃了早飯?”
夏小五:“沒呢,有什麽吃的嗎?”
宗信看着勞管家依然穿着昨日的衣服,又有些疲憊的模樣,這才恍然想起昨晚出門時太過突然,沒有來得及向勞管家說明情況。
他不由得有些自責:“是我疏忽了,出門前,我應該先說一聲的,免得你擔心。”
“啊?”夏小五一愣。
她做水鬼的時間長了,做人的很多事便忘了,這些小事自然也不太記得,哪怕宗信提起,腦中也只有模糊的印象。
她解釋道:“是我帶他出去的,去城外忘川河那邊走了走,散散心,本來以為很快就回來,但沒想到迷路了,然後就回來遲了,抱歉抱歉。”
宗信卻說:“并不是小五的錯,是我自己不記路,我也有問題。”
勞管家苦笑不得,他還沒說什麽呢,怎麽這兩人一個接一個的認錯?不過看宗信的樣子,似乎并未被喪事所擾,也是一樁好事。
他笑道:“你們都別争了,出去逛了一晚上,也餓了吧?我正好做了早餐,都來吃點,吃完之後好好休息一下,這一天一夜沒睡覺,再年輕身子骨也受不了。”
夏小五心想,她可不年輕,她都兩百多歲了,再說了,別說一天一夜沒睡覺,三天三夜不休息,她的身子骨也受得了。
還是凡人太脆弱了!
夏小五不禁生了些驕傲,她笑着拍了拍勞管家的肩膀:“小勞啊,你信不信,其實我比你大。”
勞管家連連笑道:“我信我信。”
夏小五摸着杆子往上爬,她轉頭看向宗信,揚着下巴俯視他:“你,叫聲小五奶奶給我聽聽。”
宗信略一思忖,笑道:“我若叫你奶奶,那我就應該叫你姨叫太姨奶,你姨又是趙姨的好友,按理說我應該是她的侄子,這樣一來我若是叫你奶奶,叫你姨太姨奶的話,那豈不是亂了輩分?”
夏小五聽得頭昏腦漲:“什麽你姨我姨,你奶我奶的?煩死了,吃飯去吧你!”
“哦,好的。”宗信立刻噤聲。
夏小五氣勢洶洶地走進屋,腦海裏卻還在不斷回響着姨姨姨奶奶奶。
真是煩死了!
想當年她做人的時候,都沒搞清楚這些關系,沒想到現在做了鬼了,還要受折磨!
宗信安安靜靜地跟在她身後,心想總算是糊弄過去了。
突然讓他喊奶奶,他心裏十分的別扭,那種感覺就像是平時一起玩鬧的夥伴突然變成了長輩,過年的時候還得向她跪下磕頭請安。